================= 书名:心烟 作者:杨煊 文案 宫墙历历…… 阴谋阳谋交织,翻云覆雨; 情天恨海茫茫,摧心断肠; 刀光剑影来去,人间天上。 华茵、慕容煊、南宫淇、景昀、悦瑶,年少的他们,搅扰在皇权漩涡,为了心中一点希冀和向往,奋力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在历史的长风中明灭沉浮,匆匆的生命里,究竟什么才是可以依凭的? 他们用痴狂点燃心香,寸寸燃烧,释放着生命的芬芳与光芒。然而当心字化成冷烬,往事如烟飘散,红尘百劫之中,真爱痴情是否暗香独留? 漫说重门紧掩,漫说百花寂寥,她在最美的芳时走来,笑靥盛满率真,明眸闪烁光彩,一颗善良多情的心,千行滢滢的泪…… 若是有缘,为何伯劳分飞,痛苦淹煎? 如果无缘,何必相识,何必相思! 你在灯火阑珊处,我在红尘扰攘中。 你的气息长成我心中的枫林,无边无际…… 岂知再如何相依相恋的两颗心,也无法严丝合缝,或许是因为现在,或许是缘于往昔——你曾为一个人心伤,我曾为一个人流泪。 奈何要将心海酿成一杯苦酒?那些自苦和隐痛是你亲手种下的荆棘,囚禁着自己,刺伤了别人,回首萧瑟处,空余浩浩满天风…… 香是情丝袅袅,烟如往事缭绕,此心悠悠难表,人影飘渺,携手天涯任逍遥。 燃一瓣心香,焚祭那些过往,脉脉祈祷。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茵,慕容煊,南宫淇 ┃ 配角:悦瑶,景昀,贺拔连凯,南宫度 ┃ 其它: ================== ☆、礼物(上)   清晨,春日啁啾的鸟鸣将我从甜梦中唤醒。   我起身,忙忙地披了一件衣服,匆匆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心烟庭门口。   一个插满各色鲜花的大竹篮,已经在门旁石墩上放好了。   自打我六岁记事起,每年都会在生日这天的清晨,收到一个像这样芬芳美丽的花篮,算到今天,加上眼前这个,一共有八个之多了,八个花篮都是盛着满满的生日礼物,神秘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个生日花篮里会装着什么呢?   我站在篮子前面,合起眼,笑嘻嘻地猜了一会儿,然后张开双臂,将花篮抱进了房间里。   打开盖子,在第一层上面放着的是一个寿桃形的荷包,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宝相花图案,做得极是精巧别致、鲜艳夺目。我把去年收到的那个一模一样的,从衣带上解下来,在紫檀匣子里放好——里面已经放了十二个半新不旧的寿桃荷包啦,年纪尚小的时候,是芹嬷嬷帮我收藏起来的。   我接着揭开下面一层,不由开心得笑出了声——   狭长桃核雕镂的小舟;一扳尾巴,翅膀和头也跟着动的木头鸟;胶泥捏的不停荡秋千的小猴;细竹篾盖起来的小阁楼,贝壳粘成的金鲤鱼……里面摆着的尽是些新奇精巧的小东西,不是偌大的王宫里所能见到的,每一件都令我爱不释手。   我暂且将这些放在一边,急不可待地去看最后一层,竟是一个掐丝盒子,里面装着几色我从未见过的小点心。我拿起一块放进口里,甜蜜幸福的滋味直透到心底。   我趴在桌子上,把玩着面前的礼物,快活得像花园里不停歌唱的小鸟。   房门轻轻响了几下,芹嬷嬷带着两个侍女走了进来,笑眯眯地催我梳洗打扮。   我就着侍女手中端着的金盆,弯腰胡乱洗了几把,转过脸,睁开右眼问旁边的侍女要手巾。   芹嬷嬷却把皂团递到我手上,我闭起右眼,换左眼睁开,转头瞧了瞧立在另一侧的她,脸上的水滴滴答答落进盆里,口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用啦。”   芹嬷嬷硬是塞到我手里,笑着埋怨:“总是这样马马虎虎的。”   我少不得往脸上搓了两把皂沫,捧水洗净。旁边的侍女才走上来替我揩脸。   我两眼瞅着桌上的礼物,笑嘻嘻站着,任由侍女为我换上崭新的吉服,结束好衣带。我拿起桌上的寿桃形荷包,亲自佩戴在腰上。   芹嬷嬷拿起象牙梳,面带慈爱的笑意,仔细地为我梳理头发,时不时抬眼瞧瞧镜中的我:“一梳福寿到白头,二梳夫婿贵封侯,三梳子孙永长留……”   我听着她口中的歌谣,看着镜中相亲相依的我们,嘻嘻笑个不停。   我又一次忍不住问:“嬷嬷,你说会是谁每年都送寿礼来呢?你们清早起来,都没有发觉么?”   芹嬷嬷摇了摇头,细细打量整理着我的头发,对我时常会提起的问题,浑似漫不经心地样子:“嬷嬷猜呀,准是天上的神仙看小公主长得美,特特送来的。”   我明知她的话荒诞不经,可听着还是顺耳愉快,我嘟嘟小嘴,撒娇似地摇了摇她的胳膊:“嬷嬷又在骗小孩子啦。”   芹嬷嬷呵呵一笑,把我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嬷嬷没有骗你,听说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王公的女儿,人不但长得美貌无双,还能把竹笙吹得极为动听,引来百鸟合鸣。天上有位善于吹箫的神仙喜欢上她,就乘龙降下凡间,把她带回天上,他们便成了一对儿神仙眷侣。”   “哈哈,我知道,你说的是萧史和弄玉的故事。”我仰起脸看着她,眨眨眼睛,“可那是真的么?”   她看着我的脸,眼神充满慈悲,手指轻轻抚过我的面颊:“嬷嬷相信那是真的。”   我微微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然后把脸埋进她的怀里,闭着眼睛微笑:“我也希望会是真的。”   我把玩着那只五彩斑斓的木鸳,哼着小曲走出了心烟庭。   天气晴和,春光明媚,宫苑里的花灿若云霞,实在美不胜收。我在□□上踱来踱去,边看边嗅。   我沉浸在一时的快乐里,忘乎所以,远远近近的脚步声让我从花香的沉醉中渐渐苏醒。   不远处的承香殿门前,宫侍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十姐悦瑶与我同天降生,只不过比我早来半日。一年一度的今日,承香殿总是热闹非凡,因为她正得宠的母妃贤妃娘娘总会忙着为她庆贺。整个宫廷里所有人,仿佛都只记得独有她是今日所生。   没有人来心烟庭为我庆生,除了那个神秘的送花篮的人。那人到底会是谁呢?我无数次地寻思过这个问题,却始终无从得知。我在头脑里盘点过所有与我多少有些“交情”的人,做主子和当奴才的都包括在内,把一两个疑心的人也都问过,却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   有几回在生日前一晚上,我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伏在窗边偷偷瞧着外面,想逮到那个送礼物的人。可总是一过半夜,就忍不住瞌睡连连,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   在这富丽堂皇的韶国皇宫之内,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没有人真正在意我,除了一直照顾着我长大的芹嬷嬷。父皇从不与我亲近,我见他的面数也是寥寥可数。在二十多位兄弟姐妹当中,我是个不得宠的孩子。   我没有母亲,也不知她是谁,去了什么地方,没有人能告诉我。我问宫里其他人,他们要么摇头,要么摆手,全都推说不知,可我从他们的神情里,隐约察觉到一丝古怪。   下人们虽看在我的身份,恭恭敬敬称我一声“公主”,可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冷心冷眼相待,我活得还不如个上等奴才体面。在这明争暗斗的宫墙之内,君王的宠爱才是最具有威慑力的武器,而我却偏偏不曾得到。这一点,我很早就明白,但却从不敢奢望。   我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天上安闲自在的云朵,努力从心上拂去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安慰自己,反正别人记不记得没什么要紧,只要还有那个不知名的神秘人在,只要还有那么一个人肯关心我、送我礼物,就足够了。   我在旁边树下的石凳上坐下,低头反复端详手里的木鸳,惊叹该是一个如何心灵手巧的人,能做出这样玲珑别致的小玩物。我一时好奇心大盛,忍不住动手,将木鸳的头、身、翅膀、尾巴等一一拆卸开来,想瞧瞧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拆是全都拆开来了,觉得似乎也不过如此,可是自己想要试着按原来的模样重新组接在一起,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闷头倒弄了好一阵子,还是不能令眼前的一堆零碎儿恢复原貌,不禁有些懊恼不该一时手痒就把它拆毁。   我愁眉苦脸发了会儿呆,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一转眼,忽然发现一只毛毛虫正在我的裙裾上快速地往上蠕动着。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失声尖叫,手提着裙摆使劲抖了几抖,却没能将它抖落下去。 ☆、礼物(下)   “怎么啦?”有人忽然在我耳边切切问了一声。   慕容煊不知从哪里走到我身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立刻发现了缘故,不由笑了笑,故作大人模样摇头轻叹:“女孩家儿就是胆小,一条小毛虫也吓得一惊一乍的。你先别动……”   我皱眉瞪着他,表示不悦,心里却略微有些羞窘。   他朗朗笑着,如同春日的暖阳,鲜亮、明媚,充满朝气和活力,英俊的脸上漾起一丝英雄拔刀相助的得意之色,眼神往地上一转,伸手捡起一段树枝,蹲着身子,将虫儿拨落下我的衣裙,我随即奋起一脚,飞快将它踏于足下。   他见我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表情,不禁呵呵笑得越发厉害。   我撇撇嘴,白他一眼。   他稍稍收敛一些,一双俊眼带着笑意,又将我从头到脚细细瞅了一遍,点点头,一脸赞赏之色:“今天打扮得好看,有几分大姑娘的样子啦,呵呵。”   “无事闲磕牙。”我嘀咕了一句,回头把石凳上一堆花花绿绿的木片收拾到一幅罗帕上,包好。   他走上前,指了指我手上的东西问:“这是什么呀?”   “不告诉你!”我朝他伸了神舌头,笑。   他也笑着,猛地在我额头轻弹了一记爆栗。   我沉下脸,剜他一眼,装作生气抬手捂着。   “疼么?”他面色一怔,拉开我的手,要瞧瞧我额上被敲疼的地方。   “你试试!”我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把脸扭向一边。   “来!——”他转到我面前,弯腰把脑袋俯给我。   “不理你,你老爱欺负我!”我也不还手,侧转过身不面对着他。   他用指轻轻戳了戳我后心,忍笑说道:“这可不是实话,我是有冤无处诉啊。”   我不由笑了起来。   他拉起我的手,瞥了眼一旁的树:“这树容易招惹毛毛虫,别待在这儿,走,我们去那边。”   我由他拉着绕过花圃,跑到小山坡上那株盛开的碧桃花下。   风轻轻吹过,几片粉红色花瓣飘在我们身旁。我探手捉住,放在鼻下轻嗅。   慕容煊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光如春阳般温暖明亮,饶有趣味地问:“香么?你身上荷包里的香料极好,只怕花再香也要失色了。”   我诧异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粲然一笑:“刚才从大毛虫魔抓下救你时闻到的。”说着,将身后的袍子一拂,矮身坐到了圆石桌边。   我将帕子摊开在桌面上,坐下来低头重新组装木鸳。   他对面静静看着,时不时伸手,帮我将鬓边吹乱的发丝小心拂于耳后。   慕容煊原是太后的侄女和抚远大将军所生,父亲战死沙场、母亲病逝之后,被太后接入宫中亲自抚养,刚来时他只有六岁,时光匆匆,花开几度,转眼已在宫苑之内度过十载。   他聪敏好学,文武兼备,身处关系复杂的众人之间,却仍是游刃有余,深得人心。和我比起来,他倒更像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正经主子,我反倒像个外人。   慕容煊见我不得其法,忍不住插手接过我手中的小部件,试着组装起来,他手指修长灵巧,很是用心地摆弄了一阵儿。没想到,不及片刻功夫,就将一堆五颜六色的木头零件完好如初地变回了木鸳的样子。   我又是惊叹又是羡慕地看着他,呆呆出神。   他笑着扳了扳木鸳的尾巴,令其作出飞翔的姿态,眨巴着明亮的眼睛问:“这么有趣好玩的东西,打哪来的?”   我不禁心生疑惑,忽然想起,从未向他问起过有没有送我生日礼物的事情。   “看过一遍,现在拆了能自己重装起来么?”说着,他将木鸳递了给我。   我轻叹口气,心中气馁:“还是别再拆了。”   正说着,只听坡下一个小太监冲我们欣喜地叫了一声:“公子,十一公主,你们原来在这儿哪!”   慕容煊扬声问他有何事。   小太监向我们遥遥行了个礼,才回答:“太后正找公子呐。”   慕容煊由不得站了起来:“十一,你自己玩吧,改天我再教你怎么弄。”   “煊哥哥,”我忙起身叫住他,问,“门口的花篮是你送我的么?”   他回转身疑惑地看着我:“什么花篮?”   “就是、就是……”我嗫嚅着,不知该怎么说明才好,“你没送过我生日礼物么?”   慕容煊愣了愣,眉目间涌起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愁绪,微微苦笑:“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一无所有,拿什么送给你?”   我顿感自己言语冒失,似乎惹他不开心了,不觉心生歉疚,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怔怔看着他,忽然觉得虽然时常和他见面,却好像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   慕容煊望着远处,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当他转回头时,眼底的那一丝黯然已然消失无痕了。他含笑凝视我:“你的生辰,我们不是每年都在承香殿,为你和十妹妹一起庆贺么?”   我心里一痛,垂下了眼睛,在承香殿,我也只是个去贺寿的陪客罢了。我用一只脚拨拉着地上的青草,心里一阵难过。   慕容煊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嘱咐:“我差点忘了提醒你,一会儿开宴,你七姐八姐要是还和去年一样,故意拿酒灌你,你可要学聪明点儿。”   他见我低着头不言语,又伸手捏了捏我的肩头,切切地问:“你记着没有,嗯?”   我侧眼盯着身旁的碧桃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小太监在下面大着胆子催了一声,慕容煊撇下我,匆匆走下了山坡。 ☆、寿宴(上)   我慵懒地伏在石桌上,用手捏着木鸳的尾巴,让它尖尖的嘴啄了下我的鼻尖,问它:“不去承香殿可不可以呀?”   木头鸟自然不会回答我,只有偶尔飘下的粉红色花瓣,无声无息落到桌面和我的衣袖上。   “嗨嗨,这是什么?给我玩玩!”有人突然伸手到我面前,夺走了木鸳。   十四弟景明倚着碧桃树,嘻嘻哈哈拿着木鸳左瞧右看,一脸心花怒放的样子,明摆着是想将它据为己有,这种“横刀夺爱”的事情,他早就不知干过多少回了。   “还给我!”我大声嚷着,跳起身,跑过去抢。   景明坏笑着做个鬼脸,转身就逃。   我心头恼怒,对他厌烦至极,当下拔脚便追。   景明一面飞跑,一面频频回头,举着木鸳朝我挥动,咧嘴笑着气我。   他只小我半岁,身子长得壮实,个头儿也比我高,不知道的人看到我们,还以为他年长于我呢。   他腿长步子快,不管我怎么追,总被他落下一段距离。   我跑得出了一身热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心里较着一股劲,不肯就这么饶过他。   我见他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往湖边奔去,灵机一动,便抄近路,绕过假山,直着穿过前面那一溜长长的木香藤架,打算在那一头截住他。   眼瞅着跑到了木香藤架的尽头,我往左侧一瞧,正看见景明往这边跑了过来,他还不时地回头向后面小径上张望我呢。   我咬咬牙,暗暗加快脚步,想赶到路边那一丛鹅黄色的连翘那里躲起来,等他经过时就扑出去捉着他。   谁知,我从藤架下刚一冲出,便和对面而来的一人撞在了一起。   “作死的东西!”那人怒骂了一声,伸手猛地将我往外一推,咳嗽起来。   我向后一个踉跄,重重仰跌在地上,胳膊肘上一阵生疼。猛然抬头看去,我不由吃了一惊。   父皇大概是刚刚下了朝,黄袍冠冕未及更换,沉稳如山般站在那儿,看上去无限威严。   父皇定定瞧着我,眼中似有一丝悔意,怒容渐渐冰冷,忽而走上前来,想要伸手扶我。   我对这个英俊伟岸的男人,一直心存敬畏,在他面前总是会无端紧张。此时心里更是畏惧,我咬牙忍着泪,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身子,右手捂着左肘,怯怯地望着他的脸,眼中的泪还是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父皇皱了皱眉,顿住动作,深深叹了口气。   随在父皇身边的米公公,一贯善于察言观色,忙上前来扶了扶我,笑眯眯地说:“十一公主,还不快给你父皇赔个不是?”   “不用。”父皇面色淡淡,将眼一扫米太监,米公公立刻退到一边。   父皇边咳边走到我面前,伸手握起我左臂,掀开宽大的衣袖,往我胳膊肘处瞧了一瞧,那里擦去了一块肉皮,一片殷红,渗出的血弄脏了衣袖。   他抬手替我擦脸上的泪痕,我怯怯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犹如深海,幽幽沉沉,难辨喜怒。   他的手指有些凉凉的,我却恍惚觉得他的目光很温暖,那一个瞬间,我沉浸其中,不忍移开视线,心头涌起一阵拥抱他的冲动。   这时,景明恰好打从前面一阵风似地跑过,父皇用眼角余光瞥见,当即朝他冷喝:“站住!”   景明顿住脚,回头一见父皇,立刻收敛了刚才的嬉皮笑脸,耷拉着脑袋往前紧趋了几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父皇沉下脸,瞪着他:“你乱跑什么?整日不知读书上进,只会胡闹!”   景明垂着头,不敢则声。   “手里拿着什么?”父皇眼神一转,落在那只木鸳上。   我忍不住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咕哝:“那是他抢我的。”   父皇的眼神往我脸上转了一圈,我立刻噤声,不敢吭气。   “拿来!”父皇向景明把手一伸,“小孽障!你眼里还有个长幼尊卑?以后还逞得你杀兄弑父不成?”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景明见父皇动了气,连忙磕头认错:“儿臣知罪,儿臣再不敢了。请父皇饶过这一回吧。”   “滚回去思过!今日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是。”景明唯唯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退下。   父皇转过身,将木鸳递给我。我双手接过,垂下眼睫,口中低低说:“谢父皇。”   “回去包扎伤口吧。”父皇淡淡说了一声,转身再不看我。   我怔怔立在那儿,目送父皇的背影渐行渐远,觉得我和他之间,始终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分隔在两个空间。   父皇行到木香藤架的另一头,忽然驻足转过身,微微咳着,遥遥看了我一小会儿。   明朗的日光从头顶上纠结的藤叶间筛落,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父皇站在那头,我立在这头,我们隔着长长的廊道,隔着漫漫光阴的河流,彼此静静凝望。   我不知父皇究竟得了什么病,总是经常咳嗽,宫里有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医官,却都治不好他的病。   我回到心烟庭,芹嬷嬷见到我手臂上的伤,很是心疼,一叠声追问我缘故。我只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皮肉。她一面为我上药包扎,一面委婉责怪我太不小心。   承香殿的婢女匆匆跑来说,寿宴就要开始了,十姐叫我快些过去。   芹嬷嬷忙又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一番,代我打理好了不妥之处,才放我离去。   寿宴排在承香殿牡丹台上,坐在台上亭榭之内,四面皆可观赏牡丹。   此时,各色牡丹争奇斗艳,遍台边开的轰轰烈烈,在暖阳下漫成一片灿烂锦绣。   我用手提着衣裙,脚下一级一级上了玉阶。   十姐悦瑶一身华丽盛装,连忙迎上来,笑着埋怨我来得迟了。   除去父皇夭逝的儿女还有刚才受到责罚的十四弟景明,我的二十几个兄弟姐妹几乎都到齐了。大家满面堆笑围着我们,纷纷上前来贺寿,只不过,对十姐显然要比对我更热情些。   悦瑶娟秀的脸上,笑容就一直没有消失过,我看得出,那是真正发自心底的快乐。相比之下,我的快乐似乎淡薄了许多。   我上前给贤妃娘娘和太子景曜行了礼,挨着十姐落座。才刚坐定,一转眼只见慕容煊从外面潇潇洒洒走了进来。   彼时,他换了件竹青色的锦袍,周身披着朗朗日光,英姿焕发,神采奕奕,遍地盛放的牡丹衬得他仿若画中之人,他目光流盼时的一个微笑,瞬间耀亮了我视野中的一切。   慕容煊给贤妃娘娘和太子景曜见了礼,跟贤妃娘娘说,太后前两日着了风寒,到今日仍觉得倦怠不适,不能前来和孙子孙女们一同玩乐了。   贤妃娘娘听罢,便命开宴。   宫里的娘娘们和众位兄弟姐妹,都各按位分依次入座。   金杯银盏玉盘一一罗列,丝竹管弦声动,美姬彩衣翩翩,踏舞而来。   慕容煊走到我和悦瑶面前,言语带笑:“祝两位妹妹芳龄永继,福寿绵长!”   悦瑶喜眉笑眼,先我一步站起来,答礼道谢。   慕容煊从我面前走过,深深看了我一眼,唇边带笑走到对面兄弟间落座。 ☆、寿宴(下)   一时间,满座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我和悦瑶互相夹菜,嘻嘻谈笑。姐妹中,她和我的感情最为亲厚,贤妃娘娘待我也一直不错,与别的娘娘对我的冷淡态度大为不同。   一场祝寿舞刚一跳完,只听外边高声报道:“陛下驾到!”   我心里一惊,随着众人慌忙站起身来,跪拜行礼。   父皇早已换下了朝服,穿着平日里常穿的吉服,迈步跨进亭轩里来,淡淡笑说:“都平身吧。”   贤妃娘娘上前攀着父皇的手臂,随他走到座边,凝视父皇的眼神漾起无限温柔:“臣妾还以为君上不来了呢。”   父皇笑了笑,说让大家不必拘束,让我们兄弟姐妹们尽情欢乐。   悦瑶走到父皇面前,双手端着酒杯,跪下向他敬酒,叩谢养育之恩。   父皇看上去似乎很是高兴,接了酒杯,一饮而尽。   悦瑶依着父皇,喜眉笑眼,扭股糖似的撒了好一会儿娇,埋怨他来得晚了。   父皇并不厌烦,一直笑着哄她。   慕容煊向我递个眼色,催我也上去敬酒。我朝他苦笑了一下,把眼神转到一旁,恰遇上六哥景昀的目光。   景昀与悦瑶一样,都是贤妃娘娘所出。他在我的众位兄长小弟间,才貌都很出众,颇得父皇喜爱。只是和太子景曜一贯的平和温顺比起来,我总觉得他的性子要刚硬许多。   在我看来,景昀的眼神不像慕容煊那样清彻温暖,平时不管他脸上笑得有多开心,眼底深处似乎总透着一丝难以形容的阴郁。在皇宫之内,他拥有太后和父皇的宠爱,还有他母妃贤妃娘娘的疼惜,除了太子之位不是他的,他几乎已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不明白,还会有些什么是令他如此不满的。   此时,景昀正直直地看着我,眼眸渊深,沉黑无底,令人捉摸不透。我心里一慌,忙垂下眼睫,不去瞧他。   “华茵,你发什么愣呀,快来给你父皇敬酒。”贤妃娘娘忽然出言提醒,和蔼地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我将眼神转到父皇脸上,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咽了下唾沫,心口开始砰砰乱跳,慌忙起身走到父皇座前,心里纠结着到底要不要问他那件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我在地上拜了三拜,双手持杯举过头顶,两条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父皇伸手接过,一仰脖儿干了满杯,笑着说:“起来吧。”   我在袖子里握了握拳,觉得手心里有些湿润,咬了咬牙,终于挺住没有站起。   父皇两手撑在膝上,侧目疑惑地审视我,微微蹙了蹙眉。   贤妃娘娘和颜悦色地重复了一遍父皇的意思。   我垂下目光,牵动嘴角,每一个字说得都很吃力:“今日是女儿的生辰,也是最该体念父母生养之恩的日子,女儿一直都很想问父皇,很想问——”我抬起头,直视高高在上正俯看着我的父皇。   “今天是个好日子,你问的也得是能让大家都高兴的事情。”父皇截住我的话,轻轻咳着,目光变得幽深莫测,他的脸色和语气分明都在暗示我,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仿佛我要问什么他早已知道。   贤妃娘娘坐在父皇旁边,一个劲儿向我使眼色。   可我心里不甘,装作没有看见,硬是开了口:“我想问——”   “你想问什么?!”父皇加重了语气,猛然咳嗽起来,眼神变得严厉,冷冷瞪着我,面色不悦。   下面的话一股脑被他噎了回去,我禁不住他的目光,垂下头,心里一阵慌乱,再也不敢出声。   亭榭中骤然鸦雀无声,只听得到父皇急促的喘息,我感觉很多锋锐的目光齐齐攒射到我的脊背上,身体禁不住晃了一晃。   贤妃娘娘忽而一笑,言语温婉从容:“瞧这孩子,自己都忘了要说什么了,快归座去想想吧,等想好了再说不迟。”一面又向下吩咐:“还不献来下一支歌舞?”   我抬眼看父皇,他把脸偏向一边,不再理我。   悦瑶过来将我拉起,带我退回座位。   鼓乐声起,歌舞扰攘,宴席上又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我怔怔瞧着面前的杯盘,头脑一片空白,再也高兴不起来。   悦瑶在一边频频劝我吃菜,逗我开心。   父皇又坐了一阵子,和贤妃娘娘闲聊了几句,然后才起身离开。   几个娘娘待了半日,说想要到外面走动看花,便同贤妃娘娘一道下了牡丹台,将上面留给我们一众儿女取乐。   太子景曜与众人说笑了一阵子,便推说有事,也告辞离去。   我们众位姐妹围着桌子坐成一个大圈子,击鼓传花行酒令。鼓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花枝传到谁的手里,谁就得讲个笑话来听,若是讲不出或是讲得不好笑,就要罚酒三杯。   几个年长些的王子,只在一旁饮酒谈笑,瞧着我们取乐,年幼些的便凑过来,与我们一同笑闹,一时间宴席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前几次,花枝落到我手上,我还能说出几个笑话来,可到了后来,一时想不出,便被罚了好几回酒,我心里毫不介意,只想沉浸在浮华的热闹里,不愿回空荡荡冷清清的心烟庭。   慕容煊在一边看不过去,上来替我挡了一回酒,他借着站在我身旁代我讲笑话的机会,手藏在袖子里捏了捏我的胳膊,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愿辜负了他的好意。所以当花枝又一次传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就装醉倒伏在桌上,口里哼哼唧唧胡乱咕哝。   贤妃娘娘身边的含秀姑姑,见我醉得厉害了,忙上前来夺下我的酒杯,命人扶我回去。   两个侍女左搀右扶,架着我走下牡丹台。   我虽不是醉的不省人事,却也真已有六七分醉意,双眼半开半合,觉得头重脚轻,脸上发烧,双腿用不上力,胃里的东西直往上面漾,可是一到胸口又总是缩了回去。   我由侍女搀扶着出了承香殿,歪歪斜斜没走多远,只听后面一阵脚步声响,有人急匆匆赶了上来。   “你们退下吧,我送十一公主回去。”慕容煊一把将我横抱起来,拔脚就走。   “不是叫你少喝酒的么,你怎么全当耳旁风?”慕容煊直逼到脸上瞧着我,看起来似乎有点儿生气。   我头枕着他肩,用手抓住他胸口的衣襟,口齿含糊地问:“煊哥哥,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是谁,去了哪里?”   慕容煊叹了口气,也不言语,脚下走得飞快。   长长的石板路上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隐约感觉到慕容煊胸口的起伏和他吹拂到我脸上的气息。我暗暗地想,如果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他就会抱着我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春日熏暖的风勾惹着我的睡意,我的心悄悄滑进了恍惚的轻梦。 ☆、观鱼   碧草如毯,暖风骀荡。   我仰头望着天上越飞越高的风筝,小小的心儿也变得轻飘飘起来,随它一直升上了辽阔无边的青空,在明朗的日光下和舒卷的云朵间自由飞舞。   我多想变成一只小鸟,拥有一对美丽的翅膀,能够飞到外面广阔的天地间到处遨游,看看韶国皇宫之外的世界是如何的?韶国西北的凉国和韶国以东的安国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薄薄的春衫在清风中飘舞,我的心乘着风任意驰骋,所到之处花开如梦。   “哟,十一妹妹放风筝呢。”七姐若瑾尖尖细细的声音突然打断我的神思。   八姐玉苒同她并肩走来,伸手便来拿我手中的线圈:“让我们玩会儿。”   我忙避开一步,撅起嘴悻悻瞥了她一眼:“八姐自己拿风筝来放就是。”   若瑾飞了我一个白眼儿,狠狠戳了我额上一指头:“你个小丫头,敢和姐姐们顶嘴了!”   玉苒一贯飞扬跋扈,蛮不讲理,此时不由分说,劈手就在我手臂上拧了一下,一把夺走了线圈。   我揉着被玉苒拧疼的地方,又气又恼,知道抢不过她们,只得忍气忿忿走开。谁知脚下刚迈开步子,猛地就受了一绊,我猝不及防,身子前倾,五体投体,从脸到脚,实打实与草地贴在一处。   我偏转过头一看,只见若瑾正用宽大的衣袂掩着口,笑得花枝乱颤。玉苒站在她身后,一手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过气,咯咯的大笑声惊得花丛里的蝴蝶都飞走了。   我知道是七姐若瑾伸脚绊了我一跤,当时玉苒离我要远一些,不可能是她。我这个七姐虽然外表生得温柔可人,但却面善心硬,诡招百出。我这一下幸好是摔在了草坪上,草长得厚实绵软,倒也不甚疼痛。   我沿着柳荫闷闷不乐地走着,一抬头忽见对面山坡上两头小鹿惊惶飞奔,正自疑惑之时,只见十四弟景明手里拿着弹弓追了下来。他一见到我,便停下脚步,嗨嗨笑了两声,举起手中弹弓朝我瞄准。   “你敢!”我一腔怒火正无从发泄,瞪圆了眼睛一声冷喝。   景明大概是被我的气势所震慑,不由怔了怔。忽而眼珠一转,嬉皮笑脸拉开了弹弓。   我心头一紧,吓得忙抬手格挡。只听嗖的一声,弹丸擦着我的衣袖飞了过去。紧接着就听到弹丸连发,从我头顶、身边急速擦过,破空之音不绝,打得身后的柳枝一阵噼啪乱响。   我抱头缩着身子,不敢乱动,任凭景明拿我当箭靶子一样乱弹一气。不过,他虽然胡闹,心里却似乎是有所忌讳,不敢真的将弹丸打到我身上来。   景明见我动不敢动,得意地笑了几声,冲我做个大大的鬼脸,转身跑开,又去寻那两只小鹿了。   我心里腻烦得很,不顾身份体面,嘴里低声叫骂着,对身后的一株柳树暴打暴踢,发泄一通。   两个小太监恰巧从我身旁经过,他们边走边用眼角瞟着我,抿嘴低低地偷笑。   我心头火起,连宦官都敢来嘲笑我呢!不由分说抢上前,夺过其中一个小太监手上提着的鸟笼,狠狠砸在了石头上。   笼子破了个窟窿,里面那对长着漂亮长尾巴的小鸟趁机出逃,比翼双□□去。   我望着它们自由飞翔的优美姿态,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意。   两个小太监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捧着残破的鸟笼,哭丧着脸连声叨咕:“了不得,了不得……”   我朝他们啐了一声,扬长而去。   烟波湖离着我住的心烟庭很近,也很僻静。我百无聊赖地立在湖心小亭中,趴在围栏上,无精打采地瞧着水中的游鱼,手里胡乱摇晃着几支狗尾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忽然轻轻掩住了我的双眼。   我愣了愣,心中一动,想也不想,脱口就唤了出来:“是煊哥哥——”   那人微微冷哼了一声,依然用手遮着我的眼睛不肯放开。   我明白是自己猜错了人,心中不由诧异,眼睫扫着那人的掌心一连眨巴了几下。   只听那人在耳边轻轻叹息:“你眼里只有一个外四路的煊哥哥,倒把我们这几个亲哥哥当成了外人。”   “六哥!”我终于听出了是谁,不由脱口急唤,拉开他的手,回转过头。   六哥景昀芝兰玉树般立着,气定神闲地瞧着我,一身月白色的丝袍,越发显出他清贵高华的气度。他比慕容煊年长三四岁,一言一行看起来都要比慕容煊沉稳许多。   景昀外表温文尔雅,我也几乎从未亲眼见过或是听人说起过他发什么脾气,可是宫侍们在他面前,似乎都很是充满敬畏,任是父皇面前的米公公还是太后身边的霍公公,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随便一点点。   景昀的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双眼微微眯起:“那天,是他送你回去的?”   “嗯?”我疑惑地瞧着他轮廓鲜明的脸,不明白他的意思。   景昀放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一句:“你生辰那天……”   我怔了怔,才想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便点了点头:“是煊哥哥送我回去的。”   景昀将眼神转回我脸上,微微笑着,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看来确实是不醉装醉,要不怎么都清楚?”   我顿时羞窘起来,吱唔解释:“是醒来时嬷嬷跟我说的。”   景昀轻轻笑了笑,也不多言,忽而一俯身,将我拦腰抱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将我轻轻放下了地。   我嘟起嘴巴,很是不解地瞅着他。   景昀微微皱眉,神情似乎有点儿不满:“你和十妹妹几乎一般大,她就比你要沉一些。”   我一愣,原来是掂我斤两呢,顿时觉得有几分羞窘。   景昀继而打量着我轻叹:“你平日的饭都吃哪去了?总是这样单单薄薄,怪可怜见儿的。”他眼中的悲悯之色越发浓郁,让我心里很是不自在。   我避开他的眼光,赶忙分辩:“定是乍脱下厚厚的冬衣,所以瞧着显瘦。嬷嬷说我今年长高长胖了许多呢,难不成六哥想要我变成个小胖妹才高兴?”   景昀抚着我的肩头笑了笑:“再胖些也无妨。”   我撇了撇嘴,把脸扭向一边:“哪有老是催着女孩儿家发胖的道理?九姐比我瘦得多呢,也不见你去可怜她!”   景昀哭笑不得,揪住我一侧的耳朵笑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着,又来呵我痒痒。   我最禁不住别人挠痒,弯腰笑得喘不过气儿来。   景昀一手揽住我腰身,待我气息渐渐平定才松开了手:“前两日从我这儿拿去的书,可都读完了?”   我倚着雕栏想了想,回答:“读了一多半儿。”   “怪道这两天都没见着你,原来是躲在屋里用功哩。”他替我整了整衣裳,赞叹一声,唇边带笑,“那我考考你。”   我笑着合起眼睛,点了点头,心想,随你怎么考我也不含糊。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腮,竖起右手食指点点我鼻尖:“你先别得意,我问的要是答不上来,可不会轻饶你!”   我把脸一扬,笑着翻眼望着天上。   景昀悠然望着一湖碧水,在亭中款款踱了几步,忽而开口,声音朗朗:“‘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这段文章,庄子以为水中之鱼是悠游快乐的,惠子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眨眨眼,笑说:“惠子对他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   景昀接着问:“庄子又是如何反驳的?”   我想也不想,脱口就答:“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懂鱼的快乐?”   景昀笑着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瞅着我:“你在这儿学圣人看了老半天鱼,可瞧出什么名堂来了?”   我一怔,低头瞅了瞅水里的游鱼,复抬头挑起一侧眉毛看着他。   景昀呵呵一笑:“你那是什么表情?答不上来,可是要挨罚的喔。”   “谁说我答不出?”我不服气地撅了撅嘴,“我看出——庄子只知鱼是乐嘻嘻的,却不知它也是脏兮兮的。”   “哦?”景昀瞬间呆住,皱了皱眉,“此话怎么讲?”   我嘻嘻一笑,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拿狗尾草指着亭下的鱼群:“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的,好像是挺快乐。可是它们吃喝拉撒都在水里,你说它们脏是不脏?”   景昀不由失笑,用手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满面思索之状:“你这小脑袋里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难道我说的不对?”我嘟着嘴瞪着他。   景昀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沉思片刻,轻叹:“你说的极是,我竟从未想过这一点。”   我得意地用手指哒哒叩着栏杆,垂头笑看水中,口里喃喃:“小脏鱼!”   忽听景昀叹了口气:“人其实和鱼一样,身处污浊之中而不自知,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它们?”   “啊?”我不解其意,惊讶地转头盯着他。   景昀眉头深锁,面色沉沉,由不得开言解释:“人脚下踏着肮脏的泥土,呼吸着布满灰尘的空气,食用的是从粪土中生长出来的蔬菜和粮食,身上还有长年累月都洗不净的污垢。你说人和鱼是不是很相似?我们低头观鱼,一如造物主开眼垂视人世间的我们,我们觉得鱼类愚蠢可笑,岂不知人活得也很荒谬!”   景昀垂下眼睛,静静注视水面,若有深思,忽而幽幽感慨:“鱼生于水,长于水,受制于水,这就是它们难以更改的宿命,也许,正因为不自知,所以才会快乐吧。”   他的话我似懂非懂,我瞅着他只管出神。他转过身,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脸上遮起一片阴云,连眼神也变得暗昧不明,言语中隐着幽深的悲悯:“我真希望你永远也长不大……”   可惜,我当时年幼天真,心地单纯,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中很有点不平,扭转头没好气儿地反驳:“萤火虫才长不大呢!”   盈盈绿水映着我们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摇摇晃晃,我恍惚记起八岁那年,在清明皎白的月亮地儿,他也曾对我说过一样的话。那时我们的影子,也像这样,一高一矮,清清楚楚地映在月光照亮的地面上。 ☆、受罚(上)   我和景昀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出湖心亭,恰巧遇上一个婢女迎面匆匆走来。   那个婢女一见景昀,神色立即拘谨起来。她先向我们端端正正地行了礼,然后恭声对我禀道:“太后传十一公主过去。”   我一愣,太后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心里觉得很是古怪,不由惴惴不安。   “所为何事?”景昀瞧了我一眼,少不得代我问了婢女一句,却连正眼也没睬她。   “奴婢不知。太后正在庆宁宫等着呢,请十一公主快些过去吧。”婢女低眉顺眼,仿佛一架传声机械,小心翼翼地动着嘴唇。   我垂头丧气地立着,脚下只是不肯走。要知道,素日我一贯不怎么入太后她老人家的富贵眼,心里琢磨着,她忽然找我去,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你怕什么?”景昀细细观瞧着我的表情,微笑打趣,“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亏心事?我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方才被我摔坏的那个鸟笼,顿觉晴空中响起了滚滚焦雷。   太后爱鸟成癖,庆宁宫里里外外不知悬挂了多少鸟笼、养着多少种不同名目的鸟雀,那里简直就是个鸟的乐园——不,应该说是鸟雀的囚牢。因为太后的缘故,宫里人见了鸟笼子,都得小心翼翼,敬着三分。我当时怎么就连这个都忘了?真是糟糕。   我边走边把事情的原委跟六哥讲了一遍,景昀听后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瞪着我连连摇头叹息:“你这下可闯了大祸!你有所不知,那对鸟叫做绶带鸟,是父皇特地派了人费了许多工夫才弄到的,太后一直巴望着呢。今天才送进宫,想不到还没到她老人家手上,倒先遭了你这么一劫。”   我如遭电击,心里凉了半截儿,脚底不由生了根,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景昀轻轻拍了拍我肩头,脸上的笑容舒展开来,柔声宽慰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说,你又不是诚心的,我陪你过去,你给太后好好磕个头认个错,想来也不至于怎样。别怕,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六哥给你撑着呢!”   他的目光温馨而坚定,让我惊慌的心慢慢平定下来。他的手温暖而柔软,将我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在他手中显得那么小,我也反握着他的,紧紧的。   他低头,对我微笑,眼神幽亮,如同夏夜的月光。   太后歪在紫檀雕漆祥云纹宝座上,意态慵懒,面色阴沉。婢女正跪在她面前的脚踏子上为她捶腿,门边两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垂首跪着,正是之前偷偷讥笑我的那两个奴才。   慕容煊和悦瑶分坐在太后两旁,见我们走进来,忙忙站起了身。   悦瑶无比同情地瞅着我,轻轻叹了口气。   慕容煊皱着眉头,担忧地瞥了我一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顿觉凶多吉少,自忖那两个小太监为了脱罪免罚,不定在太后面前怎么添油加醋地告我状呢。   景昀面带微笑,一掀袍摆,很是优雅地跪下,朝着太后请了个安。   太后望着他,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微微点头:“起来吧。”   景昀起身,我也呆呆愣愣随之而起。   忽听太后一声冷喝:“要你起来了么?”   我心里一惊,忙又跪了下去。   景昀走上前,温声笑问:“祖母,头风可好些了?孙儿听太医说,此症应多卧床静养才是,怎么祖母又生气劳神呢?”   太后拉着景昀在身边坐下,用手柔缓地抚摸着他的肩头脊背,满面慈爱:“这几个孙儿当中,属你最会体贴人,你前两日送来的药,比太医开的方子还管用,祖母欢喜得很。”   景昀轩眉一笑,再自然不过地握住太后的手:“祖母高兴了,孙儿心里才觉舒畅。药是托人从宫外一个老郎中那儿配来的,既然好用,孙儿再给祖母送些过来,以备不虞。”   太后拍拍景昀手背,一叠声笑说:“好,好。”   景昀转头看向我,轻咳一声,回头笑对太后说:“来庆宁宫的路上,孙儿听十一妹妹说,她不小心弄坏了鸟笼,放走了笼中鸟。她心里很是愧悔,说要给祖母赔罪呢!”说着,又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心里战战兢兢,忙叩头谢罪:“华茵知错了,求祖母饶恕这一回吧。”   太后瞪着我冷哼一声:“她哪是不小心,分明是故意!”   我迎着她严厉的目光急急分辩:“我不是有意的,是那两个奴才嘲笑我,我一时生气才……”   “嘲笑你?”太后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疾言厉色道,“他们为何要嘲笑你?”   那两个小太监听到这里,面色惶恐,忙膝行上前抗辩:“奴才们怎敢嘲笑公主,奴才们从树旁经过,正笑着夸赞那对绶带鸟好看,压根儿就没留神十一公主躲在树后,又怎么会嘲笑公主。倒是十一公主突然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夺了笼子摔坏,可吓坏了奴才们!”   慕容煊拿眼一瞪那两个小宦官,冷叱:“太后询问公主,奴才也敢插嘴!”   两个小太监立即畏畏缩缩垂下了头。   我气急:“我?我没有!——你们分明看见了我,你们……”我一着急便语无伦次,慌得出了一头的汗。   景昀起身走到我面前,轻言软语:“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我点点头,定了定神,只好如实道来:“当时,七姐八姐抢走了我的风筝,十四弟拿弹弓吓唬我,我心里不自在,就对着柳树踢打撒气,恰巧这两个奴才经过看见,所以他们才讥笑我。”   悦瑶看着我,不由摇了摇头,抿嘴轻笑。   慕容煊定定瞧着我,眼神清清亮亮,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禁不住轻叹了一声。 ☆、受罚(下)   太后白了我一眼,把脸撇向一边,竖起右手食指,隔空向我点了几点:“你们听听,她还有理了!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指桑骂槐的,哪像个尊贵的公主?宫里的规矩,你是怎么学的?踢打柳树?亏你还好意思讲,奴才笑话你,也是自找的。”   我心里一震,觉得羞惭至极,脸上登时热辣辣烧了起来,那一把羞愤之火顺着脖子根燃遍全身,一时间煎烤得我无地自容。   太后怒视着我,气黄了老脸:“你受了别人的气,就来拿着君上送给哀家的东西煞性子,还反了你了?!别以为长辈们平时懒得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   景昀见太后动了真气,忙笑着劝慰:“祖母莫要生气,千万保重金体。十一妹妹年幼不懂事,您别和她计较了。”   “她和那个女人一样,都不叫人安生!再不好好管管,还把她酿坏了!”太后在座椅扶手上重重一拍,狠狠剜了我一眼。   那个女人?我一惊,太后说的那个女人是谁?   只见太后眉眼一挑,对着自己身后那个姓霍的太监厉声吩咐:“拿规矩来!”   我心里一沉,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悦瑶慌忙跪倒,向太后求情:“祖母开恩!饶过十一妹妹这一遭吧。十一妹妹虽然平时偶尔淘气一些,可是对待兄弟姐妹们,心肠是极好的。”   太后紧皱眉头,把手一挥:“谁都不许为她说情!悦瑶,你退下!”   不消一会儿,霍公公双手托着一幅明黄锦帕回到了太后面前,帕上搁着一根搽过油的藤条。   藤条质地坚韧,弹性良好,打到人身上疼痛非常,但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却很小,即便是重度抽打,也只能伤及皮肉,而不至于伤筋动骨。因此皇宫之内,教训王室不肖子孙,多用此物。   “煊儿,”太后抬眼唤了一声,“你代哀家好生训诫训诫她!”   慕容煊浑身一震,眉目间尽是不忍之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太后面前,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地恳求:“十一妹妹身子单弱,如何受得起一顿责打。煊儿求姑奶奶开恩,不如令她跪在门前思过。”   太后眼神在他脸上一转,低哼了一声:“既然你下不了手,那就让小霍子来吧。”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吓得骨软筋酥,要知道,太后身边的霍公公是出了名的手毒心狠,多少犯了错的奴才丫头,都是被他一双手给活活惩治死的。   霍公公正要领命,只见六哥身影一晃,挡在了他面前,抢先一步说道:“祖母定要罚她,那就让孙儿代劳吧。”   太后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也好。我这里瞧着呢,你可不许手软。不痛不痒,她不长记性!”   我一听,太后这话明摆着是要六哥重重地责打,我心里又惊又怕,浑身颤抖得更是厉害,可是转念一想,六哥打我总好过让那个狗奴才下手,于是暗自咬咬牙握紧了拳头。   景昀微微蹙着眉头,伸手取过藤条,转身背对着太后,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很敏锐地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哀悯和无奈,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平时总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那种深深的悲悯,令我感到无法形容的苍凉和阴郁。   有两个侍女上前来,一左一右按住了我的手臂,景昀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低垂着眼睛,缓缓转到了我的身后。   慕容煊的眉睫猛地颤抖了几下,藤条末梢带着厉啸从我耳边闪过,我的脊背上骤然一阵撕裂般地疼痛。   十姐身子蓦地一颤,把脸转向一边,不忍再看。   开始的几下,我强咬着牙不出声,可是不消一会儿,便顶受不住,失声痛呼起来。   太后皱着眉头,忙命人将我的嘴巴堵上。   背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忍不住泪流哗哗,我听到背后藤条打到皮肉上发出的脆响,额头上的冷汗快要流淌到眼睛里,怪痒痒的,我想伸手去抹一把,无奈却被婢女死死地按住,动弹不得。   慕容煊低下了头,合起眼睛,喉咙中好似动了几几下,衣袖竟然在簌簌发抖。   煊哥哥——   我心里一声声重复着这三个字,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   疼醒的时候,我半边脸紧贴着枕头,全身烙饼似得伏贴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被子,上身只穿着亵衣。   室内的布置我认得,这是心烟庭我自己的房间。内室里很安静,我默默卧着,背上阵阵作痛,如同刀剜针挑一般难以禁受。   我正要喊人,忽听外间慕容煊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悦响了起来:“你们虽是亲兄妹,也该避避嫌才是。”   “避嫌?”景昀冷笑一声,“她才多大,就得忌讳这些个狗屁规矩!我打出的伤,我非要亲手给她治。”   慕容煊哑然失笑:“想不到六表兄骨子里竟是如此藐视礼法,我倒从未看出。”   景昀立刻反唇相讥:“你倒是规矩里头的人,怎么也不知避嫌,还敢动不动就往这儿跑?”   慕容煊似乎有些气结,半晌没有说话。一阵沉默后,忽听他轻声叹了口气,语气间带着几丝不忿和嘲讽:“打成那么个样,你这做哥哥的也挺下得去手!”   景昀冷哼一声,声音变得寒峻起来:“我再怎么不忍心,也绝不由着那起奴才动她一指头!”   慕容煊长长吁了口气,言语中微微透着几分揣测,低低道:“六表兄对她,似乎跟对其他姊妹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只听脚步声响,声音渐远,景昀一面淡淡说着一面走了出去。   我背上虽疼得厉害,心里却暖融融地舒服,合上眼睛,不禁微笑起来。 ☆、探伤(上)   我昏昏默默地躺着,半梦半醒,身上的疼痛使我睡不沉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觉得有人轻轻掀起了我身上的锦被,沉沉叹了口气,一会儿又替我轻轻掩上,突然好似是闷闷咳嗽了一声。也许是怕吵醒我,那人即刻吞声,脚步匆匆离开了我的卧榻,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拂到我的面上。   我微微睁开睡眼,朦朦胧胧间看得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画屏后一闪而过,我一阵纳闷,睡意便走了□□分。   窗外的天色似乎暗淡了下来,内室里没有掌灯,斜对面青玉案上的紫金兽炉,燃着我素来喜爱的心字香,翠烟袅袅,如丝如缕,氤氲出醇雅悠远的芳香,仿若海天云气,静静飘浮在空中。我的心随之缓缓升腾,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庞。   “嬷嬷?”我微微抬起身,喊了一声。身子一动,背上的伤口蹭着锦被,又是一阵痛楚,我不由得咬牙叫了几声“哎哟”。   一阵脚步声响,水晶帘子“唰啦”一声被拂开,芹嬷嬷手里举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烛走了进来。   “公主醒了?”芹嬷嬷放好灯,走到我的床边来,细细瞧着我脸上的神色,“上了药,疼痛可缓些了?”   她的两个眼睛红红的,显是哭过了,我不由一阵心酸,勉强笑着说:“嬷嬷放心,已经不怎么疼啦。”   芹嬷嬷小心翼翼地给我披了件衣衫,握着我的手,口中一连唉声叹气:“这么娇嫩的皮肉,哪挨得起一顿鞭打?嬷嬷只恨不能以身替你……”她缓缓说着,眼中不禁又泛起泪光。   我连忙故作轻松地宽慰她:“只是一点皮肉小伤,很快就会好的。”   她皱眉摇了摇头,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和脸:“公主是瞧不见背后的景况,一道道血口子,又红又肿的,看着直叫人揪心!”   “嬷嬷快别难过了,”我用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禁不住哽咽起来,“你哭,我心里也不好受。”   芹嬷嬷侧过头,忙拿衣袖拭干了泪痕,才又转过脸,勉强笑道:“公主饿了吧?嬷嬷煮了你最爱喝的莲子粥,你趁热吃些。”   我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芹嬷嬷立起靠背,让我小心侧倚着,自己便忙忙起身去端莲子粥。   “刚才是谁来过?”我忽然记起朦胧中见到的那个身影,忍不住问。   芹嬷嬷打起帘子,刚要迈出,不由转回了头,诧异地看着我:“前一会儿,嬷嬷正煮粥呢,没有谁来过吧?想是丫头们进进出出的?”   我心头有些失落,懒懒地舒了口气。   芹嬷嬷转身走了出去,“唰啦”一声,水晶帘子在她身后重新垂落,窸窸窣窣地碰撞摇荡,恍恍惚惚遮没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一大清早,我刚吃完了饭,伏在叠起的被子上拿彩线打络子玩,芹嬷嬷忽然走进来,笑说:“慕容公子来看公主了。”   我心里一乐,忙叫芹嬷嬷请他进来。   慕容煊英姿挺拔,立在门外,隔着水晶帘子往里瞧了我一眼。   我坐直身子,朝他笑了笑。   他也微微一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拨开帘子,迈步走了进来。   他眼神往床头一转,不由蹙起了眉头:“你不好好歇着,又摆弄这些作什么?”   我长长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答:“还不是觉得怪闷的!”   “你身上觉得怎么样了?”他挨着床沿侧身坐下,很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不怎么疼了。”   “你不用骗我,打的时候,我一下下可都数着呢,一共是二十三下,打在谁身上不疼?”他眼睫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我,忽而皱眉叹了口气,柔声劝诫,“以后说话做事,先在心里想一圈,掂量掂量,可不能再任性使气了。”   我手里绞弄着彩绳,嘟着嘴把头点了几点。   他轻轻推了推我,语气中有几分着急:“我和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呢?”   “当然是在听啦。”我忙回答,一抬头正撞上他灼亮的眼神,不由又把头低垂了下去。   他微微有些埋怨:“总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哪有?”我心里一紧,皱眉盯着他。   他轻轻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着什么急呀?”   他挑起一根黑线在左手食指上密密匝匝绕了几圈,又一秃噜扯下来,不徐不疾道:“昨天在庆宁宫,那两个小太监一进来就跪在太后面前告状。我和十妹妹替你说了老半天,没想到太后竟是越听越气,还斥责我们一力为你护短。你来之后,要只是乖乖地叩头认错,求她饶恕,倒也罢了。偏你又说出一大堆原委来,惹得太后越发动了气,这才叫人打你。”   我哼了一声,忿忿不平:“她一直看我不顺眼,寻了错处正好教训我呢!”   他换了一种口气,面上似笑非笑:“还是六表兄眼睛厉害,一瞧就知道劝也没用,不如帮着太后打你几下,倒是让她老人家泻火。”   他起身踱到桌边,拿拨子正要拨案上的香灰,看得那个心字形状,犹豫了一下,又把拨子放下,侧过脸来定定看着我,眉目间若有深思:“昨晚,君上同太后吵架了……”   “啊?”我不由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下意识扯了扯嘴角,“他们吵架干我何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他紧接着反问一句,语气中似乎含着几分责备。   我不禁一怔,听他言语有几分古怪,心中隐隐有点生气,撇过脸不去看他。   他走近床边,轻叹:“六表兄昨晚在君上寝宫外跪了一个多时辰。”   我心里一动,讶异地问:“发生什么事啦?”   “你不明白?”慕容煊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蹙眉想了想,冲他摇了摇头:“不明白。”   他长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君上他其实很在意你么?”   我一愣,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   “以后,你要跟你十姐好好学学,多和你父皇亲近亲近,别总是远着他!”他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认认真真地嘱咐。 ☆、探伤(下)   我一听,心里大不受用,想着抬身换一个姿势,没想到起得猛了,牵动了伤处,后背一阵作痛,不由失声□□。   “怎么了?”慕容煊慌忙扶住了我,眼神灼灼,声音轻轻地道,“小心些!”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满脸不悦地大声嚷:“最不耐烦听你说这些!”   他叹了口气,两手握住我的肩头,低低地道:“这不都是为你好么?你怎么反倒生气了?”   我眼中含泪,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不由得哽咽:“父皇明明不喜欢我,我干嘛还要厚着脸皮讨人嫌?”   慕容煊俯下身深深看着我,双眸亮晶晶的,沉默了好半晌才叹息般地说道:“十一啊十一,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我心里一动,忽而想起六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不由一阵疑惑和茫然,怎么六哥不希望我长大,而慕容煊却似乎在盼着我快快长大呢?   我怔怔看着慕容煊明亮的眼睛,只从那里面找到两个小小的我。   慕容煊正抬手替我擦拭脸上的泪水,只听外面一个娇柔的声音笑着问道:“妹妹可好些了?”   慕容煊眼神一动,急忙缩回了手,直起身退开床边一步。   我抬起衣袖,忙忙在脸上抹了一把。   慕容煊才刚站好,悦瑶就绕过屏风,拂开帘子,盈盈走了进来,眼神先在慕容煊脸上凝住,含笑问:“煊哥哥也在?”   慕容煊彬彬有礼地笑了笑:“才刚提起十妹妹,十妹妹就来了。”   悦瑶抿嘴一笑,面色温婉,转眼瞅了瞅我,顽皮地眨眨眼睛:“你们两个在背后悄悄说我什么呢?”   我嗔了慕容煊一眼,忙接过话,语气带着几分生硬:“煊哥哥正夸你呢,说让我好生跟十姐学着点,往后别再惹太后生气。”   慕容煊向我淡淡一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转身走到桌边,在椅子上坐下,一副神态萧散的样子。   悦瑶溜了慕容煊一眼,似乎很是高兴,走近几步也在床边坐下,拿眼睛仔细瞅了瞅我脸上,才收了笑,微微诧异地问:“你刚哭过了?是不是身上还疼?”   我脸上一热,摇摇头:“不疼了。”   悦瑶脸色黯然,不禁叹了口气:“怎么会不疼呢?换作是我,还不知疼得怎么样呢!”   她略略瞧了瞧慕容煊,压低了声音,面上带着几丝忌惮之色,抱怨道:“太后,太后也太狠心了些,打到这个份上才叫停手……”   慕容煊仿若没有听见,浑不在意地玩赏着摆在桌上的香盒。   我觉得精神有些倦怠,不由得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慕容煊起身走了过来,细细瞧着我脸上的神色,仿佛逮到证据似的,道:“必定是昨晚疼得睡不安稳,歇息得不好,所以看上去蔫蔫的。”   悦瑶随声附和,点了点头:“我们不吵你了,你还是躺下歇着吧,就是睡不着,好歹合上眼养养神。”   “别弄这些劳神了。”慕容煊将床头的彩线一把抓起来,搁在了对面桌上。   悦瑶和慕容煊一个错身,垂眸往他腰间一扫,忽而柔声笑问:“煊哥哥,我送你的麒麟如意香囊,你怎么不带呢?”   慕容煊一怔,眼神飞快地往我脸上一溜,很是客气地笑说:“我怕弄丢了,就收进柜子里了。”   悦瑶莞尔一笑,双颊飞上两朵红云:“你只管带着就是,丢了我再给你做一个。”   慕容煊笑了笑,不再言语。   我撅起嘴哼了一声,装作不高兴的模样:“十姐偏心,只送煊哥哥,不送我!”   悦瑶笑着向我努了努嘴:“我平时只送你的东西,你怎么不说我偏着你呢?”   我鼓起两个腮帮子,气呼呼地把脸一扬:“你把送我的珠花拿给煊哥哥,他也没处戴去!”   “小孩子脾气!”慕容煊哭笑不得,瞪我一眼,对十姐道,“咱们走,别理她!由她自个儿闹去。”   悦瑶将芹嬷嬷唤了进来,吩咐她服侍我倒下,便和慕容煊一道并肩走了出去。   我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躺下,合上眼睛,虽然觉得困倦,却总是睡不着,脑子里只管胡思乱想着,一时忘了背上的伤,不经意一个翻身,又触痛了伤处,忍不住失声叫出。一睁眼,却见景昀正立在床前,微微皱着眉头。   我一愣,强撑着欠起身来:“六哥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景昀忙按住我,叫我躺好别动。他在我身边坐下,浅浅一笑,伸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和脸庞,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六哥打你,你恨六哥么?”   我摇摇头:“不恨。我情愿被六哥打,也不想被那个太监打。”   景昀的眼睛湿润起来,眉头深锁,语音微微起了变化:“打在你身上,我心里比你还疼!我只怕手上拿捏不好分寸,万一打得重了,就是我一生难赎的罪过了。”   我心里一暖,怔怔瞧着他出神。   他谆谆嘱咐:“内服和外用的药,用法及用量我都已告知了芹嬷嬷,你要乖乖听话,按时用药,这样才能好得快。”   “嗯。”我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眼神柔和,似乎还有些不放心,道:“必得等着伤都好全了才能洗澡,否则,会留下疤痕的。”   “喔,”我连连点头,“记着了。”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跟六哥说,六哥都能给你弄来。”   我笑道:“等想起来会跟六哥说的。”   他替我轻轻往上拉了拉被子,缓缓立起身来:“你歇着,我走了——”   我忙拉住他的衣袖。   他一笑,反握住我的手,眼神幽幽亮亮,好似云隙泻落的月华,回问:“怎么了?”   我犹疑道:“煊哥哥说,父皇罚你跪了一个多时辰。是因为我么?”   景昀眼神微微一黯,仿佛月光在刹那间被浮云遮住了一下,嘴边却含笑道:“不是。一定是慕容煊会错了意,父皇罚我是因为交给我的差事没办好。”   “哦……”我松开了他的衣袖,轻轻舒了一口气。 ☆、三友   闲时光阴容易过。待在心烟庭养伤的日子里,不能跟着师傅练习舞蹈,只好拿读书和练琴来驱走寂寞和无聊。没想到耐着性子静下心来,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直到身体痊愈时,竟一口气读完了二三卷厚厚的书,还把琴艺补上了一大截子。   当初学琴,只是因为听到慕容煊吹笛子甚是好听,一时羡慕,便特特请了琴师来教我抚琴,心想等学有所成时,就可以与他的笛声相和了。   那时憋着一股劲,很是用心地学了一阵子,初步掌握了弹奏的各种技法,只是后来练得有些腻烦,便不怎么用心,转而把大多的时间花在了舞蹈上,琴艺也就停滞不前。如今重新操练起来,查遗补缺,悉心琢磨体悟,技艺倒是比之前娴熟了许多。   慕容煊和悦瑶几番来看我的时候,见我琴艺进步神速,脸上都不由露出几分吃惊。   时光荏苒,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蝉声聒噪,暑日炎炎。   这日歇过中觉,慕容煊邀了我和悦瑶在烟波湖上的重檐八角亭中吹笛弹琴。   亭中凉风习习,送来湖畔蔷薇花的缕缕清香,沁人心脾。   我心怀大畅,沉浸在曲子的意境里,把《朝华》和《夕拾》弹奏得神韵飘飘,跟慕容煊的笛声配合得天衣无缝,已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断续生硬了。   慕容煊手按玉笛,时而眼波流转看向我,眉目间流露出惊喜之色。   悦瑶坐在一旁,一手托着下巴,嘴角噙笑,看去似乎听得很是出神。   二曲毕,慕容煊放下玉笛,满面堆笑,眼神灼灼看着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乐师早就说,十一妹妹很有音律和舞蹈方面的天分呢,如今一看,果然所言非虚。”悦瑶接过了话茬,笑着频频点头称赞,“《朝华》的明快热烈,《夕拾》的缱绻愁情,你方才的琴音,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我乐不可支地道:“你们说的我都不好意思啦。”   慕容煊和悦瑶相视而笑,双双鄙视我:“瞧瞧,我们不过夸她两句,她就不知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我笑着朝他们做个鬼脸,从缠丝白玛瑙碟子中抓起一个水蜜桃,大大咬了一口。   悦瑶沉吟道:“不如我们起个雅社,经常聚在一起谈诗作画,抚琴吹笛,岂不有趣?”   “嗯,嗯,”我连连点头,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妙!”   慕容煊也极是赞成,低头默想片刻,拊掌笑道:“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正合我们三人之数。社名不如就拟作岁寒社,如何?”   “岁寒社?”悦瑶低低重复了一遍,秀丽的面庞神采焕发,点头微笑,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极好,就起这个名字。”   他们二人达成一致,转过头齐齐望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我。   我把口中的果肉甜汁咽下去,抹了抹嘴,连忙表态:“我也喜欢,不如我们三个再按着岁寒三友来取个别号。”   悦瑶欣然同意,托着下巴想了想,道:“翠竹笔挺端庄,劲节虚心,我就叫‘凌虚’罢。”   慕容煊悠然道:“松柏长青,风雨无畏,经冬不凋,我犬长青’二字。”   “噢,只剩梅花啦,没得选了。”我咕哝了一声,边啃桃子,边动脑子。   悦瑶推我一把,笑眯眯催促:“别光顾着吃,你倒是快说呀。”   慕容煊气定神闲地瞅着我,抿嘴笑。   我一口桃子正嚼到一半,只好暂时停下来,用手指绞弄着鬓边一缕头发,含含糊糊地开口:“梅花傲雪,幽幽飘香,‘暗香’即是我的别号啦。”   我们三人议定每月十五即相聚一回,风雨无阻,若是赶上有别的事不能相会,就另外找时间补上。   当下,三人说说笑笑出了重檐八角亭。慕容煊走中间,我和悦瑶分别伴在他左右两边,一行人循着湖边蔷薇花荫边走边聊。   繁密交错的翠枝间,红蔷薇开得如火如荼,明艳夺目,我忍不住伸出手想采一朵来玩。   “小心扎到手,有刺呢!”慕容煊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微微一笑,“我来替你摘。”说着,便上前拈住了一支花茎。   我一面慢下步子等他,一面只管拿眼睛东瞧西望,一时看花看迷了眼,也未在意他,耳边却忽听他“嗳哟”了一声,我忙回头去看。   “刺着了吧?”悦瑶把住慕容煊的手,仔细地瞧了瞧,低头把嘴唇凑到了他的手指上,微微吮了吮。   我心里莫名一跳,觉得两眼发热,心中微微有些异样。   “不打紧的,”慕容煊淡淡一笑,收回了手,抬头,将另只手上的红蔷薇向我擎了擎,“给你——”   我立在当地,怔怔看着他们,不肯上前去接。   慕容煊眼神微微闪烁,缓缓垂下了手,脸上笑容深深浅浅。   我转眼望着别处,手里拨弄着一截柳条,装作浑不在意地说:“我不要了。”   “你不要我要!”悦瑶从慕容煊手上取过花,放在鼻端嗅了嗅,娇滴滴笑骂,“促狭鬼!偏偏煊哥哥摘了,你又不要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同慕容煊一道朝我走了过来。   慕容煊收敛了笑意,眼中微微带着几分讶异,细细瞅了瞅我。   我垂下眼睑,不让他直视到我的眼睛,蹲下身,拾了枚小石块,用力投向了湖心。   啵——   碧清的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我低头瞧见自己的形影摇晃、破碎,心头不由荡起一阵茫茫然的愁绪。   悦瑶抚弄着蔷薇花立在旁边,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觉得,蔷薇的气味也挺好闻的。”   慕容煊轻轻笑了笑,道:“你不知道,很多名贵的香料都是以蔷薇露来调制的,借得就是它这种清雅甘纯的气味。”   “是么?”悦瑶微微有些惊奇,喃喃,“这些我倒从未留心。”   “十一那里的龙涎心字香,就是配了蔷薇露制成的。”慕容煊深深瞧了我一眼,继续说道,“龙涎在阳光照射下,渐渐凝结,漂浮在海面上,如同晶莹的石头,可是重量却是极轻。采来将之磨成碎屑,再兑上蔷薇清露调制一番,加以慢火烘焙等一系列工序,然后才可打磨成心字形状,做成一瓣心香。”   我扁了扁嘴,往湖中又投了一颗石子,冲他不服气地问:“我怎么没闻出心字香里有蔷薇的气味呢?”   慕容煊定定看着我,回答:“经过一番调制,蔷薇的香味早已和龙涎的气息融合在一处了,二者不分你我。”   我躲开他灼灼亮亮的目光,转回头望着湖面。   悦瑶沉吟道:“我听说龙涎心字香原产于南部的维国,维地的乐舞和香料都是最富盛名的,其他地方都望尘莫及,果真如此么?”   慕容煊点头回应:“是。”   “只是可惜了,”悦瑶轻轻叹了口气,“自从维国被我韶国吞并之后,只留龙涎心字香存世,维国名动天下的乐舞却湮灭失传了。”   “维国的乐舞?”我心头一动,满怀诧异地追问,“我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慕容煊面色一怔,方要说什么,悦瑶突然伸臂抱住了他,一脸惊慌失措的神情。   “煊哥哥!快救救我!——”悦瑶扭过脸,偎在慕容煊的肩头,身子瑟瑟发抖,连声音也跟着打颤,“我的脚上、脚上——”   慕容煊吃了一惊,面色微微有些尴尬,不明所以地垂下目光去瞧。   我暗自纳闷,不由皱起眉头,低头一瞧悦瑶的双足,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只花背大青蛙蹲在她右脚面上,浑身湿淋淋的,正从容不迫地翻着泡泡眼瞪着她哩!   慕容煊也禁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抚慰悦瑶道:“十妹妹别害怕,它不咬人的!”   悦瑶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紧紧抱着慕容煊,只是不肯放,连声哀求:“你快点、快点替我赶走它呀!”   我正笑得前仰后合,却见慕容煊瞋了我一眼。   “你还不帮忙?”他朝我扬了扬下巴,“光知道躲在一边看笑话。”   我强忍着笑,上前俯身一把抓起那只青蛙,拿着它直起腰来,往慕容煊面前晃了几晃。   慕容煊一面侧头躲避,一面哭笑不得道:“谁让你用手了?还不快扔了,只管淘气!”   我转身把青蛙扔进水里,然后蹲在湖边洗了洗手,回头只见悦瑶抱着慕容煊还在哭呢,心里不由得很不自在,不耐地把水拍得啪啪作响。   慕容煊温言劝慰了一会儿,悦瑶才渐渐破涕为笑。   “有什么好怕的,一只青蛙而已!”我胡乱耍弄着水,不愿回头去瞧他们,口里嘟囔着,“听说外头的人还把它们烤来吃呢!”   悦瑶一跺脚,没好气道:“什么吃不得,专吃这个!也不怕鼓了腮帮子,吃闪了舌头!”   我和慕容煊对视一眼,两人一齐看着悦瑶哈哈大笑起来。   悦瑶一脸难为情,飞红了脸,掩面跑开了。   慕容煊走到我身边,从袖中取出帕子,递到我面前:“擦擦手。”   我不接,侧过身正对着他,把双手伸到他面前。   他微笑起来,一双俊眼如同日光闪耀的湖面,莹莹澈澈,神光离合。   “方才折下的花,你为什么不要?”他一面低头细细擦拭着我手上的水渍,一面低低地问,声音柔和。   我无从回答,抿着嘴沉默不语。   他竖起左右食指,轻轻触了触我两腮边的酒窝,目光直直看进我的眼睛里,嘴角漾起一丝笑意,轻轻地说:“你笑的时候,好像世间最美的花儿都开了。”   我侧过脸,张开嘴,探着脖子假意去咬他指头,抬臂捉住他的手,反过来正过去地瞅了瞅,皱眉问:“你刚才扎到哪儿啦?是不是很疼呀?”   他脸上的笑慢慢绽放,眼中笑意渐渐变深,抽回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字道:“不是手,是这儿!”   我耸耸眉毛,疑惑地盯了一会儿他的心口,然后目光上移,直直瞧着他的脸,不解其意。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是会说话的?”他定定注视我的双眼,沉默了片刻,道,“你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刺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啊?”我一愣,歪着头迎视他,“我用哪样的眼神看你啦?”   慕容煊一瞬不瞬,脸上笑眯眯的,踌躇着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忽然抬起手轻轻在我额头弹了一下,低低笑道:“小傻瓜!”不等我说什么,他就转身离去,清清朗朗的笑声洒了一路。   “你才是傻瓜呢……”我皱了皱眉头,独自喃喃,对着他的背影撅了撅嘴。 ☆、同舟(上)   每年的秋季,韶国都要与东部沿海的安国互通使臣,往来朝贺,以巩固和加深两盟国之间的友好邦交。所以一入秋,韶国的宫廷朝堂便陷于忙碌之中,朝中一方面要安排太子出使安国的一切事宜,另一方面又得为迎接安国太子的朝觐做好各项准备。   去年,父皇曾命景昀陪同太子景曜前往安国,今年景昀虽不必去,却也不得闲,父皇另派了别的事务给他。景昀和慕容煊都有各自的差事要忙,最近来心烟庭的次数也越发少了,时常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他们的踪影。   韶国繁忙的秋季,对我来说却是无比寂寥和沉闷的。我曾偷偷跑到外朝含元殿前面,藏身在石柱后,目送太子景曜的车驾浩浩荡荡驶出仪门,直到秋风中猎猎翻飞的韶字旗渐渐模糊于视野;也曾躲在中朝宣政殿附近,远远望着安国太子的仪仗逶迤步入韶国皇宫,鼓乐喧喧,场面隆重。我暗暗祈祷着繁琐冗长的宾礼早些结束,盼望着整个无聊的秋季快快过去。   更为糟糕的是,悦瑶这几日身体不适,卧病在床,不能如之前一样,与我在一处玩笑解闷。我整日价要么园中闲逛,要么埋首书中,一个人形单影只,实在无趣。   连日来秋阴不散,天□□雨,漠漠清寒透帘而入。   我瞧着庭外阴晴不定的景况,心中却起了划船抚琴的雅兴。   我独自抱了琴携了伞,来到荷花湖畔,跳上泊在岸边的白鹄舫,持棹子拨开水,把小船往湖心处撑去。   荷花湖处于山坳之中,四面皆被低矮的山丘环绕,一湖清波之下,地脉中温泉暗涌,因此虽然已近深秋,湖中的荷花却依然袅袅婷婷,长势繁盛。更兼池中密密层层的碧叶,与山丘上远远近近、高低错落的枫红相称,别有一般景致。   薄薄的青雾浮起在水面,轻纱般笼着阵阵清香。山上火红的枫叶,三片二片,偶尔飘落在碧色的荷叶上,看去更觉艳丽。   我将白鹄舫停在荷花深处,坐在船头,将琴托于膝上,拨响了琴弦。   琴声穿云裂石,泠泠飒飒荡漾开去。   一支曲子未及弹完,不经意间一转眼,忽然发现有几只小小的纸船从舫边漂过。   我暗暗惊讶,忙放下琴,一手扶着船舷,一手伸长,捞起了两只。   细细瞧去,小船是用粉红色纸笺折叠而成,纸上似是涂了一层蜡,所以未被浸湿。纸船的样式较为简单,跟我学来的精致花样很是不同,不过,虽然折法略显粗糙,却颇有些朴素粗犷的韵味。   我心里暗暗纳闷,会是谁折了这些纸船放到荷花湖里的?   我仔细辨别了一下纸船漂来的方向,拿起短棹,沿着水流往前划去。   我一边行船,一边观瞧水面,没想到,一路过去,却再不见有任何小纸船的踪影。   直到白鹄舫拢近西岸,我举目四望之下,也未发现有什么人迹。   难道是我找错了方向?我蹙眉想了想,抑或是那个放纸船的人已经离开?   我立在船头发了会儿呆,忽觉一阵凉风拂面,脸上和手上一时着了几滴凉凉的东西,抬头一望,晶晶亮亮的雨线已漫天洒落下来。   我瞧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只好放下短棹,返回舱内,心想等雨停了再把船驶回去也可。划了老半天,我也觉微微有些疲乏,正好躺下歇一会儿。   我放下了门上的苇帘子,只将翻窗推开一线,透进几分光亮。   我枕着琴,静静卧在舫中,听着秋雨淅淅沥沥打在舱顶和荷叶上的声响,呼吸着隐约浮动的缕缕荷香,肌肤微微生凉,忽然想起“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的句子来,不禁对那种逍遥遨游于天地的生活心生向往。   我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将一只小纸船随手拆开,不料,折在内侧的纸上竟赫然有字——   我心依依,逝水泱泱。   故人何在,风雨沧桑!   我心悠悠,逝水茫茫。   故人何在,日月无光!   我心凄凄,逝水汤汤。   故人何在,霜雪飞扬!   我忙将另一只也展开来,看时,上面写道:   幽思与云霞齐飞,逐旧梦而行远;   倩影共芳华同灿,何重逢之迟迟!。   我反复读着上面的词句,陷入茫茫沉思,暗暗后悔方才没有将所有漂流的纸船尽数捞上来,不知那些上还会写着什么。思绪沉沉中,突觉小舫猛地一晃——   外头天光伴着凉风雨意瞬间灌进舱内,一个高大的身影乍然掀起了门帘,急匆匆一闪而入。   我大吃一惊,立即翻身坐起,细细一瞧那人的脸,却很是陌生。   他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玉冠束发,龙眉凤目,身上穿一件象牙色织锦长袍,围着攒珠银带,外头罩着一领银灰色斗篷,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他似乎也未料到舫中会有人,突然间见到我,面上也流露出几分诧异之色。   我久居皇宫之内,除了父皇兄弟、几个经常进宫走动的皇室叔伯以及宫侍之外,从未见过其他男子。乍一见到这个不速之客,不由心生戒备。   “你是何人?竟敢擅自乱闯!”我冲他冷叱,“还不快快出去!”   不料,他竟然毫不听从,只是轻轻笑了一声,眼中光彩深藏如水。   “还从未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他淡淡说着,从容不迫地矮下身,靠着舱壁坐了下来,神态自若地从袖中取出帕子,很是仔细地擦拭着脸和发上的雨水,面上似笑非笑,从眼角瞥了我一眼,“小姑娘家人不大,气派倒是不小。”   我一怔,心想自己素日虽不甚讨父皇太后喜欢,可我好歹也是个公主,地位在我之下者,再如何轻视我,也不敢当着我面前放肆。这个人居然如此违逆我的命令,实在是未把我放在眼里。   想到这,我心里不由忿忿,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他两道目光如电,往我身上一转,似乎是感觉到了我刻意的疏远和沉默的敌意,少不得扫去脸上目空一切、浑不在意的神情,将面色微微整了一整,换了一种比较客气地口吻:“方才打湖边经过,不巧赶上下雨,一时避雨心切,这才冒撞至此,请勿见怪。”   我听他言辞恳切,彬彬有礼,反倒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讷讷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眼神流转,忽然注意到我身后的那架琴,眼中蓦地亮了起来,目光微微变化,隐约泛起几丝诧异,抬眸直直盯着我问道:“这把黑漆梅花断,怎么会在你这?” ☆、同舟(中)   我心头一震,十分愕然。这琴明明是当初学琴时,景昀送给我的,跟这个陌生人会有什么关系?瞧他的神情,好像是认得这架琴。   他见我不答,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下死眼把我打量了一番。   我下意识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猛然醒悟到,今天出门时,为了驾船方便起见,特特换下了宽大飘逸的宫装,穿了件藕荷色短身窄袖夹衣,系了一条缕金撒花百褶裙,只在项上挂了个赤金盘螭璎珞圈,连标志公主身份的翡翠镶金玉佩也未带。想来,他方才进门时,一定未瞧出我的身份,所以才敢对我出言不敬。   他往前挪了挪身子,伸长手臂,想来拿琴。   我一怔,立刻把琴往身后一推,很是不高兴地拒绝:“不许碰我的琴!”   他一愣,缓缓收回了手,冷冷审视着我,微微现出几分不悦之色。   我偏巧对着窗口而坐,风从窗隙扑入,将我另只手中未捏稳的两张纸片吹了起来。   粉红色的纸笺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飘飘悠悠竟落到了他的面前。   他眼神动了动,伸臂捉在手中,垂下目光,微微觑着眼睛凝视上面的字迹,不消一会儿,复转眼瞅着我,把手中的纸片冲我扬了一扬,唇边浮起一抹神秘的笑意:“上面的字迹,刚劲中透着几多疏放,不像出自女子手笔,可是情郎写给你的?”   我愕然,脸上不由一热,心中却大是惊奇,暗暗鄙视自己,方才只顾揣测那些字句的深意,却忽视了字体本身的风格。   他见我如此,以为被他说中,眼中的笑意更深。   “荷花深处泊孤舟……”他悠悠说着,面上似有几分玩味之色,转眼瞅了瞅舱中,不无讥讽道,“方才的一曲《御风》,可是传情达意的讯号?难不成是这雨,阻住了你们的幽期密约?”   他顿了顿,身子微微往我面前倾了倾,把声音放低了些:“还是,人已经来过了?”   我听他说的越发不好听,自己又不好解释,不禁很是羞恼,沉下脸,怒喝道:“你少胡言乱语!把纸笺还给我!”   我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夺,没想到一时忘记了身在舟中,起得猛了,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舱顶上,眼前一阵金星乱冒。   光是如此也倒罢了,谁知脚下踉跄,连船也跟着剧烈摇晃起来,我越发站立不稳,身子前倾后仰,脚下颠三倒四,一阵手忙脚乱。   他扶着舱壁,弯腰起身,伸手想搀我一把,不料被我一带,竟也立不住脚跟,一个趔趄,便同我一块儿摔倒在船板上。   我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他身上,忙乱中一手还紧抓着他胸口的衣襟。   他很是反感地把我的手推开。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时尴尬窘迫非常,慌慌张张爬起身,手脚并用着往后挪动。   一低头,忽然发现自己的脚居然踩着了他的袍摆,还在上面留下了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心头不由一阵羞愧,脸上和耳朵烧的好烫。   我心中慌乱羞恼至极,用手撑着身体忙忙往后移动,未承想,眼睛看着前面,却没留意身后,手按到了那架琴上,无意中竟然勾断了一根丝弦。   铮然一声,吓了自己一跳,好像也让他吃了一惊。   他深深皱着眉头,用手指挑起那根断弦,面色黯然,叹了口气,低低沉吟:“初次相逢,琴弦便断,实在不是好兆头……”   我心里不由一沉,由着他托起琴横在了膝上。   他回眼瞥见袍子上的污迹,眉目间隐约闪过一丝嫌恶之色,然而只是一瞬,清俊的脸上再无任何表情。   他神情专注地摸了摸琴木上的梅花断纹,凝眸若有所思,眼角眉梢微露情思之状,手腕缓缓抬起,指尖拨动琴弦,口中曼声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环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低吟浅唱,看去略有几分忘情,和着少了一弦的琴音,在风雨飘摇的舟中听来,很有一种莫名的悲感之意。   一曲完,他静默了半晌,缓缓放下琴来,抬眼看定我:“这是三年前我与六皇子博弈时输给他的,你怎么会有?”   我心头一动,想不到这琴原来竟是他的,不禁眨了眨眼睛,回答:“是六哥给我的。”   “六哥?”他微微露出几丝诧异,低低重复了一声,微笑起来,眼中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不知你是哪一位公主?”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扬眉问:“那你又是谁?”   他一瞬不瞬地盯了我片刻,然后把目光移到别处,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哼,不悦道:“桀骜不驯!”   我侧耳细细听了听外头,又把翻窗推开一些,向外头瞧了瞧,发现雨已经停了。   “你可以走了。雨不下啦。”我瞅他一眼,偏过头冲着门口努了努嘴,示意他离开。   他却纹丝不动,似乎并无要走的意思。   我疑惑地瞪着他,嘟起了嘴,心里暗道,还有这么赖皮不知趣儿的人!   他垂眸思索着什么,忽而抬首道:“能渡我到湖东岸么?省得从岸上走,还要绕个大圈子。”   我忍不住叹口气,心想,反正出来大半天,我也该回心烟庭了,正好顺路带他一程,于是随手将那两张粉红色纸笺叠了几折,藏进怀里,起身走出舱外,把棹子送进水里,撑开了船。   他含笑不语,随我出来,坐在另一边船舷上,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我看,仿佛是在寻思什么。   我心中大为反感,很是不耐,忍不住高高举起短棹,作势要打,忿忿道:“你再看,我就——”   “你就怎样?”他瞥了一眼往下滴着水的棹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一副看你能耐我何的表情。   我又不好真的下手打他,只得垂下胳膊,狠狠把棹击向水面,扭过头不去瞧他。   “你还挺怕羞的嘛,”他低低笑了几声,口气中略略带着几分轻佻,“你不知道么,女孩子长得美丽,才会引得男子注目,要怪就怪你自己好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顺手扯下一朵擦身而过的白荷,往他脸上一扔。   他始料未及,连忙举起衣袖遮挡,可是已经晚了一步。   那朵荷花经雨洗过,初绽的花瓣间兜着许多雨水,被我脱手甩去,淋了他满头满脸。   他似乎有些生气,拿眼睛瞪着我,脸上微有愠怒之色,忍气解释:“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同舟(下)   “胡说八道!”我大声冷叱,怒视着他,“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未出过皇宫!”   他侧过头,捡起脚边的那茎荷花,眼神忽而一亮,口中喃喃:“画!——对了,我在那幅画上见过你!”   他转过头匪夷所思地看定我,眼中深有迷惑不解之色,低低沉吟:“你脸上竟还有两个深深的笑涡,那画像上却无。只是你的画像,怎么会在他那儿呢?”   “我从未找人画过像!”我很是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心里却觉得很是古怪,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他似乎不像是在说谎。   我没好气地划着水,心里思忖,真是出门不利,居然遇上这么个瘟神,还是速速送走得好。   他见我放开架势,划得飞快,在旁含笑打趣道:“我没什么急事,你不必赶得那么紧,抻着胳膊可就划不来了,呵呵。”   我一阵火起,回身把棹往船上一扔,气呼呼嚷道:“我也不着急!想到东岸,有本事自己撑过去呀!”   他气急反笑,瞪着我点了点头,一字字道:“言而无信,小人行径!”   我扬起脸,大声辩驳:“我何时答应要渡你过湖了?”   他一时气结,深深吸了一口气,俯身抓起船棹,竟真的自己动手划了起来,口中却在嘀咕:“小小女子,脾气太坏,将来谁敢消受!”   我也不回口,只倚靠在一边,偷眼瞧着他撑棹。   他拿棹的姿势本就不对,划得更是不得法。他手上不停,眼睛只管左瞟右看,口里咕咕浓浓,竟完全没有发觉,划了老半天,船仍在原处打转。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趁机嘲讽他:“你听过滥竽充数的故事么?南郭先生可是你的师傅?”   他身子一僵,猛然醒悟,霍然立起身,重重把棹子摔在船上,一步迈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动作过大,带得船一阵乱晃,我正立在船边,一时猝不及防,身子后仰,向着船下跌去。   忽觉手臂上一紧,回眼看时,却见他已将我拉住,我反手抓住他的衣袖,往上引身。   他却突然手上加力,把我往外一送,我心里一沉,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侧转了头往下看时,见自己一大截头发已经漂在了水面上。   我的双腿卡在船上,上半身却倒悬在水面上,样子十分狼狈。只要他一松手,我便会毫无悬念地一头扎进水里。   他冷眼看着我挣扎,缓缓摇了摇头,自嘲般地叹了口气:“真是新鲜!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这么嘲笑我。你言语也太过放肆了些!”   我心头一阵恼怒,想也不想,用另一只手胡乱拨起一蓬蓬水,往他身上扬去。   他眯起眼睛,连连侧身偏头躲避,口里冷喝:“住手!”   他见我不听,脸色一沉,猛地把我浸没到水里。   水一直没到我的脖根儿,我的头颈完全泡入水中。虽然湖下有温泉,但毕竟已是秋季,况且刚刚下过了冷雨,湖水凉得还是让我不由打了个激灵。我连呛了好几口水,一阵气闷窒息。   只是过了那么几个刹那,突觉一股大力将我往上一拽,从水中拔出了我的头颈,把我扔在了船头。   我伏在船板上,吐出几口水,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心口砰砰乱跳,吓得有些呆了。   一阵冷风迎头扑过来,我不由打了几个寒噤,牙齿咯咯乱颤。   他蹲在我面前,用手将我的下巴卡在虎口之间,肃着脸,逼视着我的双眼,冷冷道:“再敢对我无礼,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他的手像把大铁钳,掐得我脸骨生疼。我又怕又惊,又气又恼,眼中不觉大颗大颗掉下泪来。   他见我哭了,面色登时和软下来,微微蹙了蹙眉头,把手松开,叹了口气。   我头上湿漉漉的,水珠滴滴答答,把上衣和裙子都打湿了,身上一阵阵发冷。   我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着,一边站起身,打散了头发,把水拧了几拧,只觉冷风嗖嗖,不禁连连发抖,紧接着便打了数个喷嚏。   他立起来,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披在了我身上。   我一把扯下来,愤愤然扬手抛进了湖里。   “你!——”他劈手扳过我的肩,手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气得脸色发白,咬牙恨恨道,“我真想揍你!”   我一边哭,一边挣扎,不顾体面,挥拳不停往他身上乱捶乱打。   他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瞪着我,不闪不避,由着我闹了一会儿。   “打够了?消气了?这下可满意了?”他苦笑了一下,眼中泛起一丝不屑之意,冷冷地讥讽,“你的性子真是要强得很呢!”   我抬起衣袖擦了一把眼泪,弯腰拾起船棹,想把它也扔下水去,却又觉得那样做实在有些过分,况且我们此刻正处在湖中央,四面都被荷花挡住,很难被岸边的人发觉。如果没了棹,只怕真要被困在这里了。   想到这,我不禁叹了口气,把棹伸下了水,重新将船点开。   他也转过身,在另一边静静坐了下来,沉默不语。   我不去瞧他,也不出声,只默默辨别着水的流向和风向,往前划船。   谁知天气乍阴乍晴,不一会儿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他起身道:“先进舱避避雨吧。”   我充耳不闻,只管划水,也不搭腔。   听他在身后叹了口气,走进船舱,不一会儿又出来,竟是拿了我挂在壁上的青绸油伞,遮在了我们的头顶。   “哎——”他伸指点了点我的肩头,放轻了声音,“还生气哪?”   我把头撇过一边,硬着心肠不去理睬他。   “不但固执,还很小气呀。”他见我不答,由不得叹了口气,轻轻笑着,自言自嘲,“我这何苦来?往人家船上避了回雨,倒结下一场怨,白白招人恨我。下次可再不敢往舟中避雨了,免得遇上一位好看的女菩萨,又要横眉竖眼地对我发慈悲了。”   我强忍着笑,撇了撇嘴,偏不理会他。   他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些闲话,我只是低头划船,不答腔。   小舫渐渐靠了东岸,雨竟然又停了。   他收起伞,放在我身边,道了谢,告了辞,转身上了岸,才要抬脚走,忽又回转身望着我,我忙把视线移向水面。   他笑了几声,口气变得很是温和:“快回去擦干头发,换身衣裳,感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我扭过脸看着别处,不答话,连连做了几个让他走开的手势。   “告辞了!”他带笑道了一声。   听到脚步声响,我暗自庆幸,这下可把瘟神给送走了,下回出门划船,一定记得先看看黄历。   我转头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不由笑了起来。   他脑袋后仿佛长了眼睛,突然间又回过头——   我脸上已经收不住,被他看了个正着,面颊上不由一热,身上却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于是只在转瞬间,鬼脸骤然变成一个大大的喷嚏。   几步开外,他立在秋风里望着我,呵呵朗笑起来,气质卓然,丰神超逸,一瞬间点亮了满山枫红。 ☆、惊梦   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我抱着身子,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哆嗦,忙忙返身避入舱内,用手交叉摩挲着上臂暖了暖身,把琴托起来,准备返回心烟庭。   哪知一拿起琴来,才发现下面竟压着一枚瑜玉。玉的正面精工雕琢着貔貅祥瑞兽纹,反面猗猗几竿翠竹,镌着两行古字: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我自忖,这枚玉佩定是那人不小心遗落的,于是忙携了琴匆匆上岸,想趁着他还没走远,把他喊住,将玉归还。然而等我站在湖边往四周观望时,却已不见了那人踪影。   我只得咬牙忍着冷,一路瑟缩着,抱琴跑回了心烟庭。   芹嬷嬷迎头见到我的狼狈样,不由大吃一惊,一面拿了手巾替我擦头发,一面问:“公主不是带了伞嘛,怎么还淋了雨?”   我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答话。   芹嬷嬷少不得往我身上摸了摸,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了不得,衣裳也湿了!这要淋出病来可怎么好!”说着,便一叠声吩咐了侍女去准备热水,好给我沐浴。又派丫鬟赶紧煮了姜汤,要我趁热喝下。   起初,我只是觉得头痛畏寒,身子懒怠,谁知到了傍晚时候,竟发起了高烧,浑身酸痛,头脑昏沉。   我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迷迷糊糊中,突听外间嚯啷一声,不知把什么东西重重砸碎在地上,有人边咳边低低骂了一声:“你们是怎么服侍公主的?!咳咳咳,还有你们这些太医……一拨无用的杀才!”   我心头不禁一抽,强撑着把眼睛睁开一线,昏昏沉沉中看见凤尾罗帐外人影晃动,有人放轻脚步走了进来。   我只管合着眼睛,口内有气无力道:“再给我加床被子……”   帐子隐约被人拂了开来,一丝风掠过我的面庞,我皱着眉头往被子里缩了一缩。   有人坐到了我的身边,取走了我额上敷着的湿巾,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那只手宽宽的,有些发凉,覆在我滚烫的额上,竟让我觉得很是舒服。   “服了药怎么还烧得这样厉害?”   恍惚中有个声音蓦地响起,似远似近,震得我脑子里嘤嘤嗡嗡,那只手从我的面颊滑到脖颈处,然后从被子里轻轻拉出了我靠着床沿的那只手臂,紧接着便有人把指尖轻轻搭在了我的脉搏上。   屋子里鸦雀无声,我被病痛煎熬着,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黑,头脑晕眩得厉害,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冲着黑沉沉的深渊坠落下去,我想大声喊人救命,却感觉全身无力,动不能动,喉咙中又干又痛,竟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一束光在我头顶照亮。   有人抓住了我的一只手腕,我猛然抬头望去,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闯入白鹄舫中避雨的人。   船行在云天高处,下面云海翻涌,天风浩荡。我的身体悬在半空,随风摇摇晃晃,只要他一松手,我便会坠落下去。   他屈膝半跪在船头,一手抓住我的手臂,象牙色的织锦长袍和银灰色斗篷迎风翻飞如潮。   “把玉佩还给我,我便救你上来。”他垂眸看着我,言语含笑。   我心中一喜,忙道:“真的么?我还你就是。”   我急忙用手在身上摸找了一番,忽然想起并未随身携带,而是把那枚玉佩收在了紫檀匣子里。   “我没有带来,等回去后我一定还你!”我仰起脸看着他,坚定地承诺。   他低低笑了起来,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撤回前面,在我头顶上晃了一晃,那枚玉佩正悬在他的指间。   “这是刚才从你身上拿回来的,”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你竟说你没带在身上?”   我大为惊愕,怔怔说不出话来。   “我本来是想救你的,可你却欺骗我!”他阴沉着脸恨恨道,“既然你这么想要它,那就让它陪你一起去吧!”   他的眼色渐渐转为冷厉,抓住我的手一分分松开——   “不要!——”我大声呼喊,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却见他忽地一扬手,将那枚玉佩朝我抛了过来。   我在重重云霓中飘坠,下意识伸手接住。   他在船头立起身,对着我微微冷笑:“欺骗我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扑通一声,我的身体沉没水中,我看见自己长长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漂浮。   水是那样冰冷,让我禁不住颤抖。   一片片如火的枫叶飘落,将整个水面密密层层铺满,映得我面前一片血红!   我拼尽全身气力游到岸边,一回首,却见他正坐在彼岸,手抚琴弦,吟唱着风雨中的那首歌谣——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环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音声沉沉,带着悲伤的韵调在耳边萦绕不散。血红色的波涛汹涌澎湃,水位逐渐抬高,一层层漫上岸来——   我惊骇狂奔,惶急中一回头,却见他已被血海吞没……   好多的血,好多的血……   可那不是枫红么?怎么会是血呢?   到底是枫红,还是血?   枫红……   血……   “十一妹妹,醒醒,快醒醒!……”   忽然听到有人在一叠声唤着我,那人的声音好熟悉。   我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意识却仍然沉在方才的梦里,口中不停惊嚷着:“血,好多的血,好多……”   “醒醒!别怕!你是做恶梦了吧?”景昀轻轻拍着我的脸,眼神隐约有些急切。   我眨眨眼睛,头脑渐渐清明,脱口唤了他一声“六哥”。   景昀这才一脸释然,轻轻舒了口气,微笑道:“昏睡了两天两夜,又是发烧,又是说胡话,差点把六哥吓坏了。你可算是醒了,有没有觉得好些了?”   我木然点了点头。   “把药趁热喝了吧。”景昀边说边扶我坐起,向着一边侍立的婢女递了个眼色,叫她把药碗端过来。   景昀拿起汤匙缓缓搅动了一下药汁,嘘气轻轻吹了吹,问道:“调入蜂蜜没有?”   侍女躬身回答:“加过半勺。”   景昀用汤匙取了小半勺药汁,亲自尝了尝,冲我点了点头:“不是那么苦了,你试试。”   我软绵绵地倚靠在他怀里,就着他手中的碗饮下几口,不由皱起眉头,不愿再喝。   “乖,忍着些,得都喝了才行。”景昀伸着碗,硬往我唇边送。   我抬臂挡住他的手,扭过头,苦着脸连声抱怨:“不喝!不喝!苦死啦!”   “你还好意思叫苦?”景昀轻轻拧住我的耳朵,温声责备,“下雨天不老实待在屋子里,出去乱跑什么?淋一回雨,白遭这场罪,累得六哥替你担心。六哥还没说你呢,你倒先叫起苦来了?既怕药苦,就不该生病,越要珍重自己才是。”   “快些趁热喝了,别让六哥费事。”景昀提着我的耳朵轻轻扯动了几下,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再不听话,我可要拧耳朵了?”   我忙抓住他的手,央求道:“别别别——我喝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景昀一笑,松开了手。   我少不得硬着头皮把药一气灌了下去,拧着眉头漱了口,可还是苦得吐了老半天舌头。   景昀用指尖轻抚着我的眉心,摇了摇头:“淋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回可尝着滋味了?”   我一面稀里糊涂地摆手,一面懒懒分辩:“不是淋了雨,是有人把我推下了水。”   “你说什么?这还了得!”景昀面色一凛,扳过我的肩头,看定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定定瞧着他那一脸严肃的表情,暗自有些后悔一时糊涂竟说漏了嘴。   “难不成是你七姐八姐和十四弟他们又欺负你了?”景昀皱了皱眉。   我忙摇摇头,答:“不是。”   景昀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我心里一紧,暗忖到底要不要把船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六哥呢?可看他的样子,若是给他知道了,似乎断断不会轻饶了那个人的。上次为鸟笼的事,已经害得那两个小太监各自挨了三十皮鞭,虽说他们为脱罪在太后面前说了谎,可毕竟是我闯下祸连累了他们,至今我仍然愧疚不安。那个推我下水的人虽然有些讨厌,可还不至于太坏。   “你倒是说话呀?”景昀轻推了我一把,眉目间微微有几分焦躁,“你在顾虑什么,只管跟六哥说!”   我叹了口气,只好回答:“我不知道他是谁,好像从未见过。”   “从未见过?”景昀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思忖了片刻,问,“那人是男是女?长相衣着可还记得?”   我一怔,连忙摇头:“我、我只见闪过一个影子,其他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景昀凝眸不语,面色狐疑。   我赶忙把话岔开,伸手朝案上指了一指:“六哥给的琴,被我不小心弄断了一根弦。”   景昀转过头,往桌子上瞟了一眼,随口应道:“等再续上一根吧。”   我趁机探问:“那琴是六哥从何处得来的?”   景昀微微一怔:“你问这个作什么?”   “噢,”我口里支吾着,不由垂下了视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我只是担心那种上好的琴弦在一般的地方不容易找到。”   景昀浅浅笑了笑:“你不用费心,六哥自有法子。” ☆、相救(上)   房中卧病,总觉闷闷无趣,心下盼着有人来看看我,等到慕容煊和悦瑶来望侯我,说不了三五句便又腻烦了,他们见我在病中心绪不佳,也并不责怪我接待不周。   景昀早已命人修好了琴,派婢女送了过来,我看也未看,便叫人收了起来。   展眼已过数日,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多半,只是咳嗽好得慢些,晚上尤其咳得厉害。   这日,天气很好,秋阳满窗,照得室内一片明朗,我的心情也不错,随手推开一扇窗,不期然一枝秋海棠恰恰伸到了面前,花叶斑斓,正开得艳丽迷人,让我精神为之一爽,再也耐不住性子待在屋中。   我拿话支开了芹嬷嬷并房中的几个侍女,偷偷溜出了心烟庭,信步而行。   我站在太阳底下,闭上眼睛,觉得浑身暖洋洋得无比舒服,真是一旦生了病才知健康的无比珍贵啊。转念想起那两只从荷花湖中捞起的小纸船,不知今日还会不会再有,心中暗自思忖着,脚下便往荷花湖那边行了去。   远远地只见山丘上一片如火似锦的丹红,层林尽染,漫山红遍,一派静穆辉煌的境界,撩人欲醉。   我痴痴立在日光下,望了好一阵儿,满心赞叹,忍不住喃喃:“真是好看!……”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出,只觉胸口一滞,又禁不住咳嗽起来。   “嘻,十一妹妹可好些了?”若瑾从我背后走来,若讥若笑打量了我几眼,“怎么还咳得这样厉害?”   玉苒紧随在她身后,撇了撇嘴,忿忿哼了一声:“你生病关我们什么事,害我们被六哥数落一顿,真不知你给六哥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处处向着你!”   我一怔,不由皱了皱眉头,气喘微微地想要开口辩驳,谁知一张嘴又是连声咳嗽。   “讨厌!”玉苒冲我翻了个白眼,面带嫌恶地挥了挥衣袖,“唾沫星子都溅到我脸上了!”   玉苒拿指头用力在我肩头戳了几下,怒气冲冲道:“我可警告你,少在六哥面前乱嚼舌根,就算有他给你撑腰,我也不怕!”说到激愤处,她猛地伸手推了我一下。   我毫无防备,脚下禁不住一个趔趄,往后连连倒退数步,心头一阵气恼,胸口起伏不定。   若瑾冷笑了一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头:“十一妹妹,消消气,她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你,和你玩笑罢了,你可别当真呀。”说着,她一双细长妩媚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似是朝着玉苒使了个眼色。   玉苒脸上的骄矜之气慢慢收敛,口中换了副腔调:“是啊,你可得好生保养身子,别像父皇那样留下病根才好。”   我心中不由一动,觉得她的话大有深意。   “你可知父皇为什么老是咳嗽么?”若瑾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神秘,眼神狡黠。   我心头一震,抬眸看定她:“为什么?”   若瑾把脸凑到我的耳边,低低道:“那都是你母亲害的!”   我不由一惊,转头看向她的眼睛。   她唇边似笑非笑,眼中锋利的光刺得我心中生疼。   “你骗人!”我垂下眉睫,遮掩住内心的慌乱。   “有什么好骗你的?”玉苒不屑地扫了我一眼,“你不想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事情么?”   我浑身一颤,脱口道:“你知道?”   若瑾深深换了口气,挑眉道:“你先发个誓来,保证不对任何人说,是我们告诉你的,尤其不能跟父皇说。”   我愣了愣,道:“我发誓,决不告诉任何人是七姐和八姐对我说的这件事。”   玉苒扯动嘴角,哼了一声:“这算什么发誓?”   若瑾接道:“你把后面加上,如若不然,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   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手在袖中暗暗捻了把冷汗。   “怎么,你害怕了?”若瑾故意激我,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我大声道:“有什么好怕的,我说就是。”   我按着她方才所说,将誓言重复一遍。   “好,”若瑾点了点头,指了指山丘上,“你先去帮我把墨球儿找回来,我就告诉你,它刚才跑到枫树林里边去了……”   “哼!”我冷冷盯着她,暗暗咬牙,若瑾明明知道我怕猫,却故意打发我去寻墨球,分明是故意刁难我。   “怎么你不乐意?”玉苒扬起下巴,面色倨傲,“用不着你,你走吧!”   我一直很想知道有关母亲的事情,却奈何无人前来告知,如今有了一线希望,便不想生生放过,可又担心她们是窜通一气来哄骗我,心中忖度片刻,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法子让她们开口讲出真话,只得说道:“你们也发个誓,要是我找回墨球,你们一定会告诉我母亲的事,而且绝不会骗我!”   若瑾和玉苒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行!”   若瑾郑重道:“我在此起誓,如果你帮我找回墨球,我一定告诉你有关你母亲的事,决不食言,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   玉苒接着也发了一遍毒誓,翻着白眼没好气道:“这下总可以了吧?”   我点点头,转身走上山坡,四处寻找那只小黑猫的踪影。   红叶无风自落,在空中袅袅盘旋,黄的、橙的、红的,深深浅浅,在阳光下闪闪耀耀,恍惚了我错乱纷纭的万千愁绪。   山坡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掩住了蜿蜒盘旋的白石小径,令我刹那间心生迷路的错觉,隐隐地担忧眼前这一场热切的希望,最终会化成水中的一轮月亮。   我脑中回响着若瑾和玉苒说过的话,心头一分分沉重起来。   鸽子咕咕的叫声,越发衬得林中幽静。   前面的空地上,一群雪白的鸽子悠闲徜徉,待我走得近了,一忽儿扑棱着翅膀,腾空飞起,搅扰得落红纷纷,漫天霞影。   我伸手将一片红叶接在手里,捏着叶柄细细瞧了瞧,它的大小如同我的手掌,裂片上突出的尖齿,仿佛锐利的武器。难怪书上会记载这样的传说,黄帝在黎山杀死蚩尤以后,将染了鲜血的兵刃扔掉,而那兵器便化成了枫树,蚩尤的血便是叶子的颜色。如此看来,果然有些道理。   我呆呆瞅着枫叶出神,忽听头顶上传来几声猫叫。抬头一看,只见那只黑猫正站在一根高高的枫树枝叉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畏畏缩缩,不得下来。   我叹了口气,从地上拾起几枚石子朝树上投去,希望那黑猫在惊吓之余能自己从高处跳下来。   岂知它整日被若瑾抱在怀里,胆子小得很,根本不敢往下跳,只一味地喵喵叫唤。   我皱眉跺了跺脚,倚在树上咳嗽了一阵子。心想,只能爬到树上把它抱下来了。   我手脚并用,攀着粗壮的树干慢慢往上爬,身上渐渐冒出热汗,直到接近黑猫所在的位置,已是气喘吁吁。   墨球驻足的那根树杈很细,根本无法承担我身体的重量。我只好一手抓住头上一根更粗的树枝,腾出另只手去试探着够它,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我身上热汗淋漓,四肢渐渐乏力,心想如果此时下去,那真是功亏一篑。少不得强自支撑,大着胆子,将脚在下面的树杈上往前又挪动了几分,倾斜着身子用力探出手臂,这下终于能抓到墨球,可我却不敢下手。 ☆、相救(下)   七岁那年,一只从墙头跳下的大花猫冷不丁扑到我身上,吓了我一跳,虽然未曾受伤,但从那之后,我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了猫总是躲躲闪闪,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尤其害怕瞧见猫的眼睛。   我心头突突乱跳,勉力定了定神,张开五指去抓墨球脊背。   不料,我刚一触到它的皮毛,它竟蓦地浑身一抖,回过头来张嘴冲我叫了一声,露出口中尖锐的犬齿。   我大为惊骇,以为它要咬我,情急之下慌忙缩回了手,谁知这一动身,竟失去了平衡,脚下突然一滑,登时踩了个空,我的心陡地一沉,身体猛然坠落。   耳边听得风响和自己的惊呼之声,我心中后悔不迭,眼前只见树上的红叶缤纷飘落,脑中却奇怪地闪过病中那个可怕的梦境,一湖血色的枫叶,还有那哀婉的琴音……   身在半空的我,猛然间觉得身体被抱住,那双手臂结实有力,紧紧环住了我的腰身。   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人的肩膊,下巴抵在那人肩窝。   那人横抱着我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圈,卸去了我下坠的冲劲,然后才稳稳落在地上。   “没事了。”那人轻轻说了一句,似乎是在安慰。   我方才乍然受惊,浑身微微发抖,一时还未缓过来劲儿来,只听着他的声音好熟悉,不由得转过头去看。   他的脸近在咫尺,肌肤白皙,双眉斜飞入鬓,眼睛黑如点漆,神光潋滟似水,鼻梁直挺,唇红齿白,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是你?”我怔怔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恍惚觉得身在梦中。   他展颜一笑,悠悠轻喟:“十一公主,果然顽皮淘气。”   我愕然,他竟知道了我的身份。不过,他笑起来真是好看,仿若清风拂过姣姣花林一般。   他低头往我脖颈处轻嗅了一下,浅浅笑叹:“好浓的药香!”   我不由得两颊一热,羞赧地把脸撇向一边。   他将我放下地来,柔声问:“身体好些了么?”   我一怔,抬头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日在船上,是我冲撞了,害你生了一场病,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轻叹了一声,脸上带着些许歉意,言语常笑,与那天的神情态度似乎不太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我诧异地问。   “下雨那天,我身边的人恰恰身体不适,便差了人到太医馆请医官,哪知派去的人回来说,宫里头十一公主高热不退,太医们都在那里候着。”他伸手拈住一片飘落面前的枫叶,漫不经心地瞧了瞧,接着道,“再一打听十一公主的年纪和相貌,竟觉得同你很相像,我心里猜测,船上遇着的人大概便是十一公主了。”   原来如此,我发高烧的时候竟有那么多太医守在心烟庭么?我怎么竟毫不知情?为什么没人对我提起过呢?   墨球的叫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我仰起脸朝树上看去。   “呵,”他也往上面望了一眼,拿手中的叶子指了指墨球,含笑道,“你喜欢养猫?”   我蹙眉摇了摇头:“不喜欢。”   他面色疑惑,眼波在我脸上微微一荡。   我竖起食指往树上指了指,出言解释:“墨球是七姐的宠物,我来帮七姐找它回去。”   “喔,原来是这样,”他轻轻点了点头,微微慨叹,“你可真是好心,为了一只猫连命也不要了?”   我低垂下目光,怏怏回答:“我也是迫不得已。”   “哦?迫不得已?”他轻轻一笑,打量着我的神色,沉吟道,“难不成是有求于人?”   我敛眉,低头不语。   他在树下来回踱了几步,衣冠楚楚,举止雍容,微微眯起眼睛,仰首望着树上的墨球道:“这猫断然是自幼即被人豢养,一贯养尊处优,以致磨灭了天赋野性,胆小懦弱,能上却不敢下,实在可笑。”   我忙应道:“正是呢,它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被七姐带回去了。”   他垂眸静默了片刻,一副若有深思的样子,轻叹:“‘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猫尚且如此,人不可不以之为戒啊!”   “啊?”我歪头瞧着他,不期然他竟说出这样一番道理,令我为之一愣。   他淡淡笑了笑,双眉一轩,人已拔地而起,半空中伸足在树干上一点,借力再次腾起,手臂闪电般探出,身形轻飘飘落下地时,墨球已在他臂弯里了。这一下兔起鹘落,只在转瞬之间,真是好俊的身手!   我心里一乐,立刻跑到他身边。   他将墨球送到我面前,我伸了伸手却犹疑着不敢去接。   他微微一怔,诧异道:“你怕猫?”   我双脸一热,尴尬地点了点头。   他放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笑叹:“你可真有意思,怕猫还敢亲自爬上树去抓它?”   我无言以对,垂首绞弄着荷包上的穗子。   他忽然伸过手来拿住了我的手,在墨球脊背上来回抚弄了几下,笑眯眯鼓励我:“放心,它温驯得很,不会伤人的。”   他的手又暖又软,指甲修剪得很是齐整干净。   我心里的畏惧悄悄变淡,不由释然微笑起来。   “带它回去吧。”他一边说,一边将墨球送到了我手上。   我摸了摸墨球的小黑脑袋,抬头谢道:“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他用衣袖轻轻拂去了落在身上的叶子,朗然一笑:“不必客气。”   我跟他道了别,转身刚迈开步子,忽而想起一件事来,由不得顿住脚步回头。   “还有事?”他抬了抬眉,面带微笑。   “那天我在船舱里拾到一块玉佩,”我眨眨眼睛,顿了顿,道,“上面镌着‘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八个字,可是你的?”   他眼神一亮,微微颔首。   我心下踌躇,忍不住探问:“ 这两句出自《淇奥》,你很喜欢这首诗么?”   他负手望着我,笑而不答。   墨球蜷缩在我臂弯里,一连喵喵叫了几声,似乎有些不耐烦,我眨眨眼睛,笑嘻嘻道:“你在此稍等,我送下墨球,立刻回去拿玉佩给你送来。”   “不必了。”他对我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悠悠道,“就送与你吧。”   我怔了怔,不由回想起那个梦境,心里莫名跳了一跳,开口涩声拒绝:“我不要。”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容又在脸上晕开:“明日我就要返回安国了,此次入宫,特来向太后辞行,已经耽搁了不少工夫,我该走了。”   我不禁心中一动,诧然审视着他,心念电转。   他竟是安国使节!而且要向太后辞别!太后原是安国的公主,东海安国皇室与我韶国联姻已有数十年之久。   他向我略略欠了欠身,微微一笑,施施然转过了身。   我看着那一袭盘金彩绣石青锦缎长袍翩翩穿过缤纷落叶,乌亮的头发在脑后飘飘,腰上宝带闪闪更衬得他身姿雍容闲雅。   前面那一群白鸽,蓦地扑簌簌振翅飞起,惊得树上枫叶纷纷,一阵落红飘飘飒飒,霎时缭乱了我满怀心绪,一点幽情悄然萌动。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喊。   他停步回转过身,脸上灿然生笑,扬声道:“后会有期!”说罢,便掉头翩翩远去。 ☆、谈笑生风   我抱着墨球下了山坡,发现若瑾和玉苒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叹了口气,只好将墨球送往她们居住的玲珑轩。   沿着鹅卵石漫成的小路一径走着,刚一转过假山,顶头便见慕容煊手里提着两包东西,神采奕奕迎面而来。   他瞅了瞅我臂弯里的墨球,面上微微有几分讶异,疑惑地瞧了瞧我,眼波一转复抬眸望了望天上,笑道:“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么?”   我不禁笑了起来:“煊哥哥要往哪里去呀?”   慕容煊笑眯眯道:“好巧,我正要去望侯你呢,咳嗽好些了么?”   我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微微皱眉:“还是那样。”   “没好利索就到处乱跑,真拿你没办法。”他轻轻叹了口气,似瞋非瞋地瞅着我。   我咬了咬唇角,垂眸抚了抚墨球的小黑脑袋,笑说:“我先给七姐送去,你先行一步,去心烟庭等我吧。”   他面上闪过一抹纳罕之色,微微摇了摇头:“你平时不都远着这只小畜生么,怎么这会倒一反常态?”   “我——”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得勉强支吾,“我今天也是碰巧。”   慕容煊微微蹙眉,眉目间犹有猜疑的神色,动了动嘴角,却是默然无语。   我忙垂下眉睫,抬脚匆匆道:“我先走了。”   他一把拉住我,语气坚定:“我同你一起去。”   “嗯?”我顿住脚,回头望着他,眨了眨眼,推辞,“不用了。”   慕容煊不放手,定定瞅着我的眼睛。   “哎呀,”我抬肘拨开他的手腕,撅嘴道,“不用了嘛。你去了,只怕七姐会以为是你找到了墨球,故意让我送去的。”   慕容煊摇了摇头,一脸无辜的表情,笑叹:“原来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   我冲他吐了吐舌头,拔脚就走,只听他在身后高声道:“快些回来,我等着你。”   “知道啦!——”我头也不回地应了声。   一溜烟儿似地赶到玲珑轩,前脚刚一踏进门,一个婢女便忙忙迎了出来,躬身向我施礼。   我急急问道:“七姐呢?”   婢女回复:“七公主和八公主刚才回来又出去了。”   我一怔,继续追问:“说过去哪儿了么?”   婢女摇了摇头,道:“七公主出门时说,要是十一公主果真把墨球送了回来,请您明日午时过后再来一趟。”   “喔?”我暗暗纳闷,低头略一思忖,只得先把墨球交付给她,吩咐,“你跟七姐说,明日我必定会来。”   婢女答应一声,将我送出门口,作礼道:“十一公主慢走。”   我气喘吁吁返回心烟庭,却见慕容煊正侧身立在那几株秀姿吐艳的海棠花前,悠然望着天上白云,不言不动,不知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朗朗秋阳照亮他的侧脸,在墙上勾勒出他美好的身姿轮廓。   听见脚步声响,他转过脸来看向我,微笑:“这么快?”   我展颜一笑,疑惑地问:“怎么不屋里坐呢,站在外头干嘛?”   他一边随我走向花厅,一边微微赞叹:“这几棵海棠开得真好!”   侍女小罗忙打起斑竹帘子,笑嘻嘻道:“公子给公主送东西来了呢。”   “哦?”我转眼看向慕容煊。   他往桌上指了一指:“两包洁粉冰糖雪梨膏,润肺止咳的,每日两次,一次两勺,用热水化开服用。”   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高兴地说:“谢谢煊哥哥。”   慕容煊满面堆笑,在对面剔彩椅子上落座。   我拿起那两包东西放在鼻下嗅了嗅,一股淡淡清香透入鼻腔,煞是好闻。   我见桌上有只用过的茶盏,伸手试了试壶身,还是温热的,想来他已在屋中吃过茶了。   我重新斟了一盏递到他面前,复给自己斟了一杯,觉得腹内有些饥饿,便让侍女拿来几样点心,邀他与我同吃。   侍女捧着金盆走到我们面前,伺候我和慕容煊洗净了手。   我从碟子里拈起一块栗子糕送到他嘴边,微笑:“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他眼神一亮,张嘴含在了口里。   我自己挑了一块蜜糖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他见我又吃这个,微微皱了皱眉,温言嗔怪:“说了几回了,让你少吃甜食。你咳得那么厉害,还总爱这些甜的。这个太也甜腻得很了,快别吃了吧。”   我瞄了慕容煊一眼,扯了扯嘴角,不愿听他的,只管把剩下的小半块一发吞进了口中。   慕容煊叹了口气,把茶盏往桌上一顿,略微有些怏怏不快:“说也是白说,人家只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又不领情。”   我不禁脸上一热,讪讪分辩:“我怎么不领情了?自从你跟我说吃甜食过多对身体不好,我减了好些呢,只是偶尔忍不住,才吃一点而已。”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面上慢慢恢复了笑意,执壶往我杯中添了些水,劝道:“多喝点水。”   我嘟着嘴巴拿起一块清香淡淡的栗子糕,狠狠咬了一口。   慕容煊抬了抬眉毛,笑说:“你是咬它呢,还是想咬我一口?”   我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慕容煊靠在椅背上,眼中含笑,默默看着我,一双眉睫化成蝴蝶的翅膀,轻轻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中翩跹飞动。   我吃得差不多了,饮了口茶,寻思了片刻,抬头问他:“安国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眼神一动,缓缓坐直身子,又往前倾了倾,微微诧异:“你是说南宫淇?”   我点了点头。   他微微蹙眉,满面疑惑:“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你素日对朝堂上的事都是漠不关心。”   我一愣,忙忙应承:“就是随便问问。”   慕容煊眼神望着别处,凝神想了想:“他这个人……呵呵。”他笑叹一声,接道:“他这个人多才多艺,倜傥风流,喜欢说笑,爱结交朋友,倒是个很有趣的人。”   “是么?”我满心好奇,眨眨眼,不由往前挪了挪身子。   慕容煊眼波流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失声笑了起来,也在位子上向前移了移身子,语气带着几分笑谑:“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只一样怪好笑的。”   我睁大眼睛,好奇地追问:“哪一样呀?”   慕容煊神秘兮兮,用手指指我,忍笑道:“你爱吃甜的,他爱吃臭的!”   我一口水含在嘴里尚未咽下,听他这一说,险些喷了出来,忙忙侧转过身,扶着桌子又是笑又是呛咳,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慕容煊忙起身过来,一面笑,一面给我捶背。   我咳嗽了好一阵儿,才慢慢平复,拉着慕容煊的衣袖笑问:“什么臭的?”   慕容煊故意整了整脸色,好似一本正经地道:“臭豆腐。”   他话音未落,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又是一阵大笑。   慕容煊笑得满面红光,喘了口气,眼中盛满浓浓的笑意:“前两日,六哥请他去皇城酒楼饮宴,他当场点了一碟臭豆腐上来,熏得席上的陪客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却在一旁吃得美滋滋的,还笑呵呵地说,怕臭可以捏着鼻子讲话……”   慕容煊的话还未及说完,我已笑软在桌上,心里却怎么也没法将雨中船上那个清高自傲的他和枫林中救我时那个温和雍容的他,一并跟臭豆腐联系在一起。   “还有呢,他尤其爱在心情不佳时品味那种饮食——在嗅觉而言是一种惩罚,对味觉却是一种享受,真是自相矛盾,不知他是自我惩罚呢,还是自我陶醉,竟然爱上这么一口。”慕容煊低垂了眉睫,摇头笑叹,“南宫淇就跟臭豆腐一样,身上矛盾纠结。”   我不由脱口:“他心情不好?”   慕容煊缓缓收敛了笑意,叹了口气:“他的意中人嫁给别人了。”他略略想了想,又沉吟道:“婚期好像就是在你淋雨伤风的那日。”   “唔?”我心里一动,茅塞顿开,难怪那天他脸上阴晴不定,对我忽冷忽热的,还唱什么“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伤情调调,果然是有心事的。   “嘻嘻——”我心里忖度着,不禁失笑。   慕容煊轻轻推了我一下,俯身瞅着我的脸问:“你想什么呢?”   我笑笑:“他的意中人为什么不嫁给他呀?”   慕容煊默默凝视我半晌,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声音低沉了好几度:“结为夫妻的双方,未必就是彼此的意中人。”   我蹙眉想了想,反驳:“既然不是中意之人,为何还要结为夫妻?”   慕容煊有些无奈道:“你父皇身边有那么多妃嫔,个个都是他的意中人不成?”   “这个……”我用手抓了抓头,心中一片迷茫,不知该肯定还是否定。   “唉,”慕容煊叹了一声,眉目间隐约泛起一抹愁思,好笑地瞧着我,“你在那方面还是一片混沌,尚未开化呢。”   “啊?”我一愣,疑惑道,“哪一方面呀?”   慕容煊抿嘴笑了笑,理了理衣袍,顽皮地眨眨眼睛:“不跟你说了,我该回去了。”边说着边抽身往外走去。   我立起身,轻哼了一声,假装生气道:“不说以后再别来了。”   他刚迈出门去,少不得又转回身来,嘴边浮起浅浅的笑意:“我偏来,看你会把我怎样。”   我撅了撅嘴,挑挑眉毛:“到时我叫人把大门一关,你可别狗急跳墙。”   慕容煊立在当地,周身沐着阳光,又是笑,又是咬牙,又是叹,指着我点了几点:“你呀!你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脸上半嗔半恼,一双明亮的俊眼却悄悄变成了两弯好看的月牙。 ☆、午后之约   次日一早,为安国使臣送行的礼乐便已奏响,按照韶国的礼制,在辞日,我的父皇要再次赐予安国使臣金银器、绢帛衣物,还有赠送给安国国君的礼物,最后要将写给安国君主的文书装入书匣,并用火漆蜡封印,以确保信函的内容安全,交由使臣带回。   这一回,我选了一处距离宣政殿门口更近一些的地方躲藏,偷偷观看送行仪式,只是想亲眼确定一下,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安国太子南宫淇。   仪式结束,被人围随簇拥着的安国太子,终于向我所在的方向转过身来,徐步走下玉阶,威仪赫赫,我定睛留神细看,可不就是他么!   他的目光在转脸时扫过我藏身的青铜大方鼎,蓦地一滞,转瞬间即又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随着先导官继续前行。   南宫淇走过甬路,用手提着衣袍,款款登上车,片刻后忽然又挑开帘子向我这边看。   我心里一喜,忙用很小的动作幅度向他摆了摆手,跟他作别,他会意,微笑着颔了颔首。车子近旁的随侍大概是要向他禀奏什么事情,看见他的神情,豁然回首,满面疑惑地朝我这边张望,我慌忙闪身避到了方鼎后面。   过了片刻,只听车声辚辚响起,我再次探头出去,只见他的车驾已是渐行渐远了。   安国太子的离去,意味着太子景曜也已从安国皇宫动身,不久便将返回韶国。   我暗暗寻思着,忽觉有人在后面扯我的耳朵。我一惊回头,只见景昀正立在身后,一身庄严的朝服冠冕。   他肃着脸,沉声道:“胆子越发大了,敢跑到前头来了。”   我皱眉瞄他一眼,狠狠合了一下眼睛,嘟着嘴巴拨了拨被他捏过的上耳廓,怏怏走开,隐约听到他在身后轻笑。   上午的时光点滴溜过,日晷的晷面上,晷针的影子一分分自西向东移动,渐渐走到正下方的位置,太阳高悬于中天,已到了午正时刻。   我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便迫不及待地往玲珑轩赶去。   白石甬路上梧叶飘黄,路旁的金丝菊却含苞待放,笑倚秋风。   几个宫监正在执帚挥扫落叶,抬头见到我,齐齐停下手让到路边,低眉顺眼站成一溜儿,领头的宦官忙上前来半跪着向我问安,态度恭谨。   “这些落叶要弄到哪儿去?”我抬手指了指地上,顺便问了一句。   领头的宦官偷眼瞧了瞧我,笑眯眯道:“回公主的话,枯叶收拾起来,还是要埋进土里去的,这些是极好的肥料。”   我点点头,让他起来,从路上一阵风儿似地快步行过,没走几步便听得后头又响起唰啦啦的扫叶之声,那些宫监们又忙活起来。   玲珑轩的婢女将我引入内室。锦屏后面,若瑾正怀里抱着墨球,坐在红毡子上喂它吃东西,一旁的葵花式漆雕小几上,正搁着一碟子点心。   见我走了进去,她懒懒地冲我笑了笑,向着桌边的椅子努了努嘴:“十一妹妹随便坐吧。”   “不必了,”我一口回绝,站着未动,话却直截了当地奔向主题,“七姐快点告诉我吧。”   “瞧你急得!”她抬头瞋我一眼,放下了墨球,立起身来,“有多少话说不得,偏等不得这一会儿工夫?”   我叹了口气,往桌边坐下。   若瑾端起小几上的碟子放到我的面前,殷勤笑道:“吃点心。”   我心里一震,她竟然拿着喂猫的东西来招待侮辱我!实在太伤人自尊!   “这是给墨球吃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忿忿将碟子推到一边,没好气地瞪着她。   “猫吃的又怎样?人吃的又怎样?”若瑾用鼻子哼了一声,诡笑,“有些人活得还不如一只猫呢!”   “你到底肯不肯告诉我?”我站起身,拔高了声音。   “你急着投胎呀?”她飞了我一个白眼,使眼色命侍女取走那一碟猫食,在另一个婢女端来的金盆中盥洗了手。   又有侍女送上来两盘花样点心,她一边拈起一块放进嘴里,一边请我也吃。   “给,蜜糖酥!你最爱吃的。”她伸手递到我面前,又长又尖的指甲上,涂着深色的豆蔻红,那浓烈的色彩灼得我心上火辣辣的。   我正要伸手去接,忽然想起慕容煊劝我的话,不由踌躇。   “你这是什么毛病?”若瑾撇了撇嘴,微微有些不快,“难不成怀疑我在里面下了毒?”   “不是不是,”我连连摆手,忙出言解释,“煊哥哥说,吃甜食过多容易伤身。”   “不知羞——”若瑾咯咯笑了起来,用指头点着自己的面颊,嘻嘻道,“还没出嫁呢,就听驸马的话了?”   我不禁双脸发烫,很是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忙忙拿话掩饰:“谁说要嫁给他啦。”   “你可别跟姐姐说,对你的煊哥哥没意思。”若瑾用手掩着口,轻轻发笑,拿着蜜糖酥的手却执意伸到我面前,不肯收回。   我讷讷接过,低头飞快地吃掉。   若瑾拉起我的手一并走到镜台前面,镜中一双姊妹,两两娉婷,花面交相辉映,皆是芳时年华,虽同根而生,却看不出有些许的相似。   “你说我们两个谁更漂亮?”她凝视着镜中的我,在耳边轻轻地问。   我皱了皱眉,不愿夸赞她的美丽,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漂亮,只好回答:“我不知道。”   她冷哼了一声,言语中流露出几多忿忿不平:“你还是小不点的时候,他们都说我是皇宫里最美的公主,可是,随着你慢慢长大,再没有人肯这样夸我了。”   我不由一惊,疑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从未如她一样,那么上心自己的容貌,打心眼儿里不想收到那么高的赞誉。   “瞧瞧你这双勾魂儿的眼!以后准是男人命里的天魔星!”若瑾逼视着我的脸,恨恨地说。   “什么叫天魔星?”我脱口反问。   若瑾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轻推了我一下,挑起细长的黛眉:“去问问你煊哥哥呀?”   我撅着嘴,来来回回转了转眼珠,心中思量,她说的断不是什么好话。 ☆、繁霜宫冷   “太过美丽的东西都是不祥的。”若瑾眼神闪烁,渐渐黯淡下去,似乎有些自感自伤。   我不以为然道:“为什么?”   若瑾默然良久,沉沉叹了口气:“以后你会明白的。”顿了顿,她一扫脸上的阴霾,笑吟吟拉着我的手问:“好妹妹,枫林里救你的那位公子是谁?”   我一愣,不悦道:“你们跟踪我?”   若瑾忙赔笑道:“我们只是上山寻找墨球,偶然间看到的。”   我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她:“他是安国太子,怎么啦?”   “安国太子?”若瑾喃喃重复,眼波含情流转,双颊泛起一抹红晕,轻轻自语,“原来他就是南宫淇,为什么没有早些遇着呢?”说着便微微叹息了一声,又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我内心烦躁,不愿再跟她谈论这些无聊的话题,却又怕惹她不高兴,于是忙补充道,“他说墨球很乖,不会伤人的,叫我别害怕。”   “他真这么说?”若瑾莞然一笑,面如桃花。   我瞧着她似乎心情不差,急忙趁机央求:“你问的我都说了,可以告诉我母亲的事情了吧?”   若瑾笑着点了点头,命侍女取来一个包裹放到我面前:“这是一套宫女穿的衣裙,跟你的身量差不多。”   我暗暗纳闷,脱口道:“你送我这个作什么?”   若瑾神秘一笑:“入夜时候,你换上这套衣裳,往西北头繁霜殿里去,自会有人告诉你。”   “繁霜殿?”我心里一沉,愕然道,“那不是冷宫么?”   “不错,就是冷宫!别忘了告诉里面的人,你是十一公主。”她一面说着,一面盈盈向外走去,却又在门边顿住脚步,回首叮咛,“小心些,别让巡夜的侍卫发现。”   夜色茫茫,流霜漫漫,一钩冷月无声相照。   我穿着婢女的衣裳,避开巡夜的侍卫,趁着夜色潜行。   已经很久没到这边来了,记得小时候玩耍时,曾经从繁霜殿前经过,却不敢踏进门去一窥究竟。   两盏宫纱灯笼悬挂门首,在深秋的寒风中不停摇晃动荡,明明灭灭,暗影幢幢。   厚重的大门是虚掩着的,用手一推也便开了,吱吱悠悠的声响,于寂静的深夜听来,隐约透着一丝诡异。   繁霜殿中一片死寂,沉沉灯火透过雕花窗格,映着院中遍地衰草。   内殿里间的门,竟是一道铁栅栏,里面囚禁着一个女人。   她的头发长及膝弯,本应如瀑布一样亮丽,却疏于妆扮,显得有些蓬乱,额前的几缕发丝垂落下来,在她脸上划下暗影,岁月的蹉跎并未令她的花容失色,她依旧是个美人。   室内空落落的,她独自坐在角落里,喃喃自语说着什么,脸上忽喜忽忧,状若疯傻,唯有更漏迟迟,伴着长夜寂寞。   她觉察到我的到来,怔怔看了我片刻,随即扑到铁棂子前面,向我伸出手臂,叫嚷:“瑾儿,瑾儿,你来看母亲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不由大吃一惊,这里面囚着的疯女人竟是若瑾的母亲!   “是七姐若瑾让我来的。”我远远打量着她,试探着说。   她蹙眉细细地瞧着我,继而摇了摇头:“你不是瑾儿,不是瑾儿……”   “我是十一公主。”我往前迈了一步,想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十一公主,十一公主……”她垂下眼睑,不停重复着这四个字,似乎是在脑海里努力搜寻什么。   “你可知道我的母亲是谁?”我犹疑着问,心头惴惴,“七姐说,你会告诉我。”   她忽而笑了起来,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我心头一喜,忙道:“你真的知道?”   “你过来,往前来!”她冲我殷勤招手,示意我走近她。   我微微一怔,忍不住抬脚走上前去。怎知,还未等我靠近她的面前,她忽然向我伸出双手,一边龇牙咧嘴地叫嚷,一边在空中一阵乱抓。   我吓了一跳,慌忙退开,心口砰砰乱跳,冷眼打量着她的举动,见她这副样子着实怪异滑稽,不由得笑出声来。   “小孽障!小孽障!”她咬牙切齿地叫骂,眼睛瞪得溜圆,一脸愤恨,“你是莹芳那个狐媚子生得孽种!掐死你!掐丝你!”   “莹芳?”我心中一动,脱口喃喃,“这是母亲的名字么?”   “莹芳那个狐媚子,对!就是她!就是她抢走了君上,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她声音凄厉,两行清泪长划而下,用手扶着冰冷的铁棂子委顿下去。   “我的母亲,她在哪里?”我忍不住抢上前,急声催问。   “她?”她脸上泪痕未干,忽而纵声大笑起来,“老天爷可怜我,让君上赐死了她!啊哈哈,哈哈……”   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她尖厉可怖的笑声,令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的心一片冰凉,不知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疯女人所说的话。   “为什么?”我无力地问,“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她收住了笑声,低声喃喃,怔怔瞅着我,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脸上肌肉阵阵抽搐,“报应!都是报应!相爱相杀!死得好!死得好!嘿嘿……死得好……”她又是傻笑,又是疯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不停拿拳头重重砸着铁栅子,神情癫狂至极。   相爱相杀!我心中一阵颤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受不住她的叫嚣聒噪,我匆匆抽身逃离,在沉沉夜色中失魂落魄地走着,仿佛坠入了黑色的深渊。   桥下的流水映着冷月,我独立在小桥上,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寒风灌满我的衣袖,悲伤在我周身翻涌,唇齿间吐出的一股气息,化成形状怪异的白雾,在空中转瞬飘散无痕。   一阵脚步飒踏之声惊回我的神思,恍然四顾,竟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   为了躲避从侧面走来的巡夜宫卫,我慌忙往桥下行去,不料匆猝之下,竟然一脚踏空,从石阶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往事如烟(1)   “谁?!”那一队侍卫听到我的惊呼声,立时朝我这边高声喝问,随即齐刷刷奔了过来,将我四面围住,撤出兵刃指着我。   “你是哪一宫的宫女?”领头的侍卫上前打量着我的衣着,沉声斥问,“为何私自走动?”   宫里的规矩,一更三点暮鼓敲响之后,各处宫门紧闭,宫内宫外之人不得随意出入,合宫妃嫔、皇子、公主、宫监、侍婢、差役等均不得私自走动,五更三点晨钟敲响之后,方可开禁通行。婚丧、疾病生育请医、得皇命允准的其它事宜,才可以通行。违逆者以“犯夜”之罪论处,笞打二十。   我一面用手揉着摔疼的膝盖,一面抗声道:“我是十一公主!”   周围的宫卫微微诧异,面面相觑,领头的侍卫举着宫灯照了照我的脸,眼神一动,正要屈身给我行礼,只听十几步外的池子边上,忽然传来一阵咳嗽之声。茫茫夜色中,一行宫灯簇拥着一人逶迤而来。   我身边的侍卫忙忙站成一排,齐齐跪拜于地,动作整齐划一。   我愣了片刻,随即也跪了下去。   “咳咳,怎么回事?”父皇停住脚步,边咳边问。   我心头一慌,将头埋得更低。   领头的侍卫回道:“卑职等正在巡夜,突然发觉这边有些响动,所以过来察看,没想到竟是十一公主。”   “咳咳……”父皇移步走到我面前,声音莫辩喜怒,“抬起头来!”   我身子微微一颤,只得服从他的命令,缓缓把头抬了起来,低垂下眉睫。   “灯笼。”父皇吩咐了一声。   即刻便有人将一盏宫灯擎到了我面前,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是父皇身边那个叫作米万斛的宦官,素来人情乖觉。   “哟,”米万斛诧然出声,“公主怎么满脸是泪?”   父皇微微喘息着吩咐:“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那一起侍卫领命而退,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跪在父皇面前,只见灯火荧荧,周围鸦雀无声,我的心跳加速。   父皇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端详着我的神情,低低道:“好好的,哭什么?”   我无言以对,垂眸看着他的衣袍不作声。   “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穿成这样,跑出来又作什么?”他气息起伏,忽然声音一哽,撇过脸咳嗽起来,见我一直不答,沉声低喝,“说话!”   我心里一紧,暗暗咬了咬牙,抬眼看着他的脸,一字字道:“华茵的母亲,是被父皇赐死的么?”   父皇面色一怔,眼神黯了黯,喘息渐渐变得急促,静静凝视了我半响,声音微微起了变化:“哪个不要命的,往你耳朵里吹的风?”   我一听,心里大恸,不禁泪如泉涌,想来若瑾的母亲说的话都是真言,一个疯子如何有编假话骗人的心机。   父皇沉沉叹了口气,眼神陷入远处无边的夜色:“纸终究包不住火,你到底还是知道了……”   我哭得双肩颤抖,气息断续不接:“父皇可知道,华茵有多羡慕十姐么?她有母亲可以偎着撒娇,为什么我没有?母亲她到底犯了什么错?父皇要如此狠心!”   父皇的身子蓦地晃了一晃,神色微微有些激动,眼中泛起点点泪光,默然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拉我起来,沙哑了嗓子道:“也罢,你迟早总会知道,你来,父皇将一切都说与你。”   我心中一动,渐渐止住悲声,起身由父皇携着我的手,随他一路同行。这还是打我记事起头一次,头一次父皇这样握着我的手,静静地走过一段路,我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   父皇领我到了皇仪殿西暖阁,这里是他日常坐卧起居的地方,里面的套间是他看书写字的书房。窗前摆着一张花梨云石大案,案上放着宝砚、笔墨以及书卷等物,对面墙上悬着几幅古人法帖,正西则挂着一轴《寒烟翠》。   父皇屏退左右,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匣放在桌上,轻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垒着几层卷轴,细细数去,竟有二十四卷之多。   父皇面色沉沉,眼眸蓄满凄伤,叹息着取出一轴,缓缓铺展在案上,仿佛漫开了层层往事。   随着画轴的滚动,整个画面徐徐呈现,令我眼前倏然一亮——画上的女子娇面笑若春花,美目含情流盼,舞衣婆娑飘逸,姿态煞是优美,那明媚鲜艳的模样,好似要从画中盈盈步出一般,让人不由心摇神动。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摸画中人。   父皇点了点头,抬手轻抚我的眉毛,声音柔和:“你的眉眼和嘴巴像她,鼻子有些像我。”   我深深看着他的眼睛,用手指了指脸上,微笑补充:“酒窝窝也像父皇。”   父皇舒眉笑了起来,微微点头:“对,小酒窝是父皇给的。”   深深换了一口气,父皇的眼神变得辽远而空茫起来,他幽幽叹息道:“我和你母亲的事,还得从十五年前说起——那是我初登大宝的第四年,微服出访,到江南维国游历……”   “可是那个盛产龙涎心字香、乐舞甲天下的维国?”我心头一动,忍不住插了一句。   “咳咳……”父皇轻轻嗽着,微微喘息,“连这个你也知道?”   我抿嘴一笑,心念电转,那时在湖边蔷薇花荫下,慕容煊提起龙涎心字香,悦瑶说起维国乐舞,他们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父皇继续道:“维国靠近南海,国人常常出海采集龙涎,回来精心调制,做成价值昂贵的心字香,畅销国内外,因此得以天下闻名。除此之外,维地民风素来雅好乐舞,历代国君更是推波助澜,加以鼓励,朝廷在各地设乐舞司,专门选拔奖掖擅长乐舞之人,一时间乐比舞斗,才艺纷呈,引得各国之人趋之若鹜,纷纷前往游历观览。”   “当然,”父皇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我也未能免俗。”   他感慨似地叹息了一声,方接着说下去:“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草长莺飞的好时节,维国京都百花遍地,像那里的舞姿一样生动美丽。那日,乐舞司的金玉台上,芳华女子皆是靓妆丽服,争相以舞姿比拼高下。若她不来,独占鳌头的便是那位紫衣姑娘了。当时,那个紫衣女子一曲舞罢,已是令四座惊艳,其他参比的女子相形见绌,皆自愧不如,一时再不见有谁敢上台亮相。正在众人准备散去之时,人丛里闪出一位姑娘——” ☆、往事如烟(2)   “是我母亲?”我心头一喜,忍不住问。   “是的,”父皇微微颔首,幽深如海的眼眸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她当时穿着一身月白纱衣,从我眼前走过,脸上未施脂粉,容貌清丽脱俗,一眼望去,浑不像尘世中的女子。”   我睁大眼睛,仔细听着。   “她不慌不忙走上台,一舞冠压群芳,令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绝倒……”父皇的脸色微微发亮,仿佛是沉浸于遥远的往事,唇边泛起甜蜜的微笑。   我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央道:“接着说呀,父皇。”   父皇回过神来,笑了笑:“乐舞司的执事要奖励她,却被她拒绝。她说,前来一舞,只为心中高兴,并不图名利,说完便带着侍婢离去。我骑马跟在她的车后,前前后后追了三五里之遥,最后看着车子驶入廉敬王府,才不得不打马而归。后来经过明察暗访,才知她是廉敬王的小女儿——小字莹芳。”   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母亲的名字,不由涌起一股亲切的情愫,忙问:“后来呢?”   “后来——”父皇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在椅子上落座,微微侧过脸,望着静静燃烧的烛火,“我便命人到王府去提亲,可是廉敬王没有同意。”   父皇顿住口,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片刻后才接着说道:“但我并不死心,亲自带了聘礼登门。廉敬王却说,莹芳早已有了婚约。无奈之下,我黯然离去。也许是廉敬王将我的身份透露给了维国西恭帝,西恭帝竟派出刺客,伏在我回国的路上截杀我。”   我手心里不由渗出微微冷汗,屏气凝神听父皇继续讲下去。   “我带着二十几个护卫,满身浴血杀出重围,终于活着返回韶国,当时便下定决心,必灭维国,以雪此恨!厉兵秣马半年后,我一举发兵,直捣维国京都,将之从天地间彻底抹去。”父皇面色沉沉,眉睫间舒卷风云之色,灯火映着他沧桑容颜,那一瞬,年轻时的英风豪情仿佛又回到他的身上,光芒四射。   父皇淡淡一笑,沉吟补充:“其实,吞并维国也并非临时起意,早在先皇在时便有此打算,只是那时韶国刚刚扫灭东北部的睢国、允国和西部芮国,连年征战,兵力疲乏,急需休养生息,只得暂时作罢。”   “那我母亲呢?”我赶忙把话题拉回来。   “我把她带了回来。”父皇微微蹙了蹙眉头,眼角堆起万种情思,轻轻笑了笑,“我不顾礼制,封她为贵妃,倾心相待。可她却对我不言不笑,也不再跳舞。为了让她开心,我几乎想尽一切办法。果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百炼钢终于化成绕指柔。那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很快,我的生辰到了,她说她由心字香缥缈的香雾得到灵感和启发,新创了一支乐舞,取名《心烟》,为我贺寿。”   “原来‘心烟’是乐舞的名字!”我眼前一亮,忍不住打断,“那我住的‘心烟庭’?——”   “是为了纪念你母亲并那段美好时光。”父皇幽幽叹息,“当初,为了留住那美好的一刻,我还特地召来画师郑延年,命他仔细留神莹芳的每一个动作,回去后好把《心烟》画成图。”   “这些都是郑延年所画?”我认真端详画上行云流水般的线条,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   父皇颔首,伸手触摸画中人,缓缓低垂了眉睫,满面伤怀。   “那支舞是怎样的?”我眨眨眼睛,满怀好奇地追问,“是不是很好看?”   父皇的眉睫闪动了几下,微微的笑意在眼中漾开:“那天,她穿了件绯色绫罗,飘飘曳曳,舞起来的时候,好似霞影飞天,如同软烟回旋,好看得难以言说。只是寥寥几盏,我便有些醉了,看着看着,觉得她恍惚要乘风归去,不由得心中隐隐作痛,正在我出神的时候,她旋舞着倒在我的怀里……”   我两颊微热,不觉垂下目光,抿嘴偷笑,当我再看父皇时,却见他已合起了双眼,紧皱眉头,神情微微有些激动,眼角一颗泪倏然滑落下来,无声无息滴落我的心海,晕开层层涟漪,每一圈都是细碎疼痛。   外头木叶萧萧,屋子里却是静悄悄的,只见满窗竹影参差,寂寂燃烧的烛火忽然连爆了几个灯花,哔哔啵啵——   我伸手擦去父皇的眼泪,父皇握住我的手,深深换了一口气,眼里尽是我不忍看的伤痛:“她投到我怀抱时,那根长簪子也深深刺进了我的胸口,扎得我片片心碎。她含着泪说,国仇家恨她忘不了,不能与我同生,只能和我共死,一起化烟化灰,说着便拔出簪子来,刺向自己的脖子。”   我一惊,不禁愕然脱口:“母亲是自杀?”   “不!我抓住了她的手,我舍不得让她死。周围的宫侍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赶着出去请太医。不一会儿,太后便带着人急火火冲了进来,下令将她立即处死,我坚决不肯,与太后险些掀翻了脸。这时太医上前说,她已有了身孕,只是让瞒着未告诉我。我求太后留下孩子,太后没办法,只得让了一步,答应孩子一落地便赐她一死。接着她就被太后关押了起来。”   怪不得太后总是对我有气,她是恨我的母亲,也连带着厌恨我吧?我深深叹了口气。   “那簪子没有夺去我的性命,却伤了我的肺腑,留下个咳嗽的毛病,试了许多法子也未见好,之后也就索性不去医治了。”   “伤好了一些,我便天天过去看她,我们互诉衷肠,说了许多之前未曾说过的话。那时我才知晓,她早已有了心上人,那人是维国的一位少将军,在抵御韶国军队进攻时,被慕容峻峰所杀。”   “慕容峻峰?”我眼神一动,忍不住问,“可是煊哥哥的父亲?”   “嗯。”父皇点了点头,深深叹息,“你母亲说,如果先遇上的人是我,也许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可是人生一旦走过便无法回头,我们遇错了时间,在一起只是一场罪孽。她说,仇她已经报了,欠我的情债,只能由腹中的孩子来还。” ☆、往事如烟(3)   “时间过得真快,那一天还是来了,我一直守在那里等你出世。你生下后没多久,太后便带来了毒酒,我是眼睁睁看着她喝下去的……”父皇伸臂揽住我,眼中泪光闪烁。   “父皇……”我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禁不住哭泣起来。   “咳咳,咳咳……”父皇抚着我的头发,低低咳嗽,“父皇一直都不肯将这些告诉你,怕你会伤心难过,也怕你会怨恨父皇。”   “不……”我哽咽难言,抽泣道,“我不恨父皇。”   “华茵,”父皇柔声低唤,双手捧住我的脸,目光深沉,“你为何总是躲着我?父皇真有那么可怕么?”   我慢慢收住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轻地说:“我以为父皇不喜欢我。”   “傻孩子。”父皇唇边溢出笑意,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宽袍大袖掩住了我的身躯,那一刻,我觉得无比温暖,仿佛春天又回到了我们身边。   父皇在耳边含笑问:“父皇每年送去的生日礼物,你可都喜欢?”   我心头一醒,恍然大悟道:“原来大花篮是父皇送给华茵的。”   父皇轻抚我的面颊,微微笑:“你以为呢?”   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慕容煊说得对,父皇一直都是很疼爱我的,只是碍于太后的脸面,只能暗暗关心着我。我受太后责罚后,那个来榻边看我,咳嗽怕吵醒我,匆匆闪过画屏的身影,还有伤风发烧时,那个责怪奴婢照顾不周,埋怨太医没有尽心的声音……果然都是父皇!他一直都默默陪伴在我身边,只是我不愿相信,一再忽略他对我的好。   我抱着父皇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肩头,久久不愿意放开。   过了好一阵子,父皇才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柔声道:“这二十四卷《心烟》图,父皇留一卷,其余都交由你收藏吧。”   我将二十四轴画卷仔细看过一遍,对其中一卷渐生疑惑,不禁脱口问:“这一幅怎么跟其它的有些不一样呢?”   父皇微笑:“你倒说说,有何不同?”   我凝眉斟酌道:“这一幅没那些画得好,母亲的风神看上去似乎淡了许多。”   “眼力不错,”父皇笑着点头,“这一卷是后来补上去的。”   “唔?”我不由诧异,忙问,“不是原本就画了二十四幅的么?”   父皇长长叹息了一声,用指尖按揉着眉心,倦倦地说:“当初郑延年回去后,关门累月不出,一气呵成了二十四卷《心烟》,画成之后打算再润色一番,所以并未立时呈上来,结果夜间失盗,被人偷去一卷。”   “啊?”我一怔,微微皱眉,“是什么人偷走的?”   “后来经过追查,才知竟是被一个小宦官暗中夹带送出了宫,转手卖与了别人,虽经百般查访,画却难以追回,只好命郑延年补画了一卷,然而时隔日久,记忆衰减,他虽尽了力,但却再也画不出和原先那幅一模一样的来了。”父皇摇了摇头,低低慨叹。   我怔怔瞧着他鬓边丝丝缕缕的霜华,深深后悔,他对我的爱护与疼惜伴着十三载光阴,尽被我付与东流之水……